奉化十六年，上真国，奉安皇城。

大雪纷飞，街上行人纷纷脚底生风，都匆匆往家赶。

闹市上听见一声格格不入的吆喝，不带感情却浑厚有力：“大家快来看一看诶。”

并未有几人停下观望，似是早就习以为常，只有三三两两家仆模样的男子走了过去，其中一人指着大笼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儿问道：“这个，怎么卖？”

人牙子讪讪一笑，上前说道：“这位小哥，您有所不知，她可是不是一般的女奴，身手可好得很，小的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抓到，怎么说，也能带回去当个看护不是？”

见没人打岔，他又放心地说道：“怎么也得，这个数。”

人牙子伸出五个手指头。

几个家仆问：“五两？”

人牙子摇摇头，笑了笑说道：“五十两。”

几个家仆挥挥手，有人说了声不值便转身离开了。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笼子里的其他奴隶一个接一个被买走。

天色渐晚，因为人牙子将女孩儿价钱定得高，没人愿意出钱买她。

她满身伤痕，衣衫褴褛，戴着手铐和脚铐，眼底没有生气。

即使是这样，她却还不忘向围观的人做出骇人的表情，指望这样能吓走他们，但人们只当逗个乐。

她不安地缩到角落，手链和脚铐随着她的拖行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里是奉安城最大的奴隶市场，这里的奴隶大多是叛乱族的人，因此没人会对他们心生怜悯。

两年前。

上真国边境，连曲山。

虽已入春，万物却都还未苏醒过来，一方天地都寂静极了，只偶然有几只鸟雀啼叫几声。

一根横梁忽而被大火烧断塌下，打破这一方寂静。

瞬间山林中飞出许多受惊的鸟雀。

前方火光冲天，瞬间模糊了宁昭的视线。

“爹！娘！”

宁昭惊恐地站在大火之外，焦急地冲里面大喊一声。

火光中，有一对夫妇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女子被男子护在身后，男子手中提着一把剑，五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手中提着长剑，将二人团团围住。

所有人都被这道声音吸引过来，其中一个黑衣人对中年男子略带惋惜地说道：“带着你的妻女上黄泉，也不算孤单。”

宁昭没有回他，只是转过头对宁昭说道：“阿昭，快走！”

宁昭闻言，对他倔强地摇摇头，攥紧拳头想冲过去。

宁无对身边的女子说了什么，女子被他推了一把，她扑过来一把抱住宁昭。

“你们快走！”男子对他们说道。

女子点点头，拉着宁昭就要走。

黑衣人却讥讽道：“走？你们一个也走不掉。”

说罢，那群黑衣人就冲过来，那女子是宁昭的母亲，她不会武功，却还是护在宁昭前面。

幸好宁无挡住那些人，一群人被打得节节败退。

其中一个黑衣人气不过，拿出了一个箭弩，一支箭矢朝着宁昭的方向疾驰过来。

宁无见状，上前一步挡住，那支箭很快就刺伤了宁无。

“阿爹！”宁昭担忧地大喊一声。

宁无听见宁昭的哭喊声，还对宁昭笑了笑，然后对女子嘶喊道：“快带她走！”

女子闻言，含着泪点点头，拉着宁昭就要离开。

黑衣人眼看着她们母女即将离开自己的视线，其中一个就命令他们去追。

四人得令，想要追上去，没想到宁无又拦住了他们的路。

可是不知怎的，他竟然有些站不稳，只能支撑着剑勉强站着。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支箭上竟然有毒。

“卑鄙！”宁无抬头看着他们，怒斥一声。

黑衣人并不说话，默认之后只在那边笑着。

说完，一把长剑瞬间毫不留情地没入宁无的身子。

宁无睁大眼睛，吐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上。

他转头看向宁昭母女逃跑的方向，大喊一声，像个英勇就义的将士，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来扑倒那个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的黑衣人，然后一剑刺入他的身体。

黑衣人吐出一口血，没了动静。

另外四人见势不妙，纷纷上前帮忙。

不多时，宁无的身上就多了好几个血窟窿。

宁昭见状，脚下几乎快要站不稳了，她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天旋地转，几乎马上就要昏厥过去。

“阿爹！”

宁昭终于找回神智，她愤怒地想要冲出去，却被身旁的母亲紧紧抱住。

几个黑衣人看着远处的宁昭，挑衅般地将宁无的尸身抬起来，毫不留情地扔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

宁无的发丝散乱，嘴角的血迹还未干涸。

他剩着最后一口气，与宁昭之间隔着火海，想要出声，却只能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

最后，他闭上眼，头偏向一边，再无动静。

火舌贪婪地爬上宁无的身子，很快便将他湮没吞噬。

宁昭呆呆地愣在原地，眼泪大颗大颗无意识地流淌下来，她感到喉咙里一阵苦涩，想要出声，却连哭声都微乎其微。

母亲来不及悲伤，拉住她的手，强忍着泪水往前跑。

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连着一颗砸下来，宁昭抬起手背，一次次地将它们抹去。

看着母亲的身影，宁昭咬紧牙关，她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山林里的路并不好走，比人还高的野草到处都是，宁昭和母亲拨开杂乱的野草，艰难地踩着泥路往前漫无目的地奔跑。

今日是宁昭的十二岁生辰，她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下过山，出于好奇，她一大早就悄悄下山去玩儿了，在街上玩累了，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醒过来却看见山上火光冲天。

街上的人不愿意管闲事，以为山上没有人住，就没人上来帮忙。

最后，只有宁昭孤身一人，想要上来灭火，可一上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这些人为什么要将他们置于死地，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父亲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丧生在他们手中。

这些疑惑在宁昭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可是母亲只是转过头来对她摇摇头，又转头继续往前。

她的母亲说不了话，无法告知她原委。

宁昭转过头看着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她打起精神，反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取出背后的长剑。

“阿娘，别怕。”宁昭对女子说道。

女子转头看着宁昭点点头。

前面很快就没了路，两人只能藏在一处灌木中。

黑衣人追过来，剩下的四个人站在这里，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们定然藏在此处，快仔细找找！”一个黑衣人对其他人说道。

其他人领了命，纷纷四散开来。

眼看着黑衣人越靠越近，宁昭握紧手中的剑，想殊死一搏。

却没想到，身边的人毫不犹豫地松开她的手，夺过她手中的剑，率先冲出去。

宁昭愣了愣，片刻之后，她惊愕地直起身子，看见母亲拼命地对自己摇头。

其余三个黑衣人要冲过来寻找躲在这里的宁昭，女子用剑指着他们，竟然妄想这样就能拦住他们。

宁昭没有办法不去救自己的母亲，她深吸一口气冲出去拉住母亲就跑。

黑衣人看着她们跑远了，也跟着追上来。

她们拼命往前跑，最终还是跑到了悬崖边，退无可退。

黑衣人将她们往外逼，女子张开双臂，护在宁昭面前。

黑衣人毫不心软，一剑刺入女子的心口，而后又面无表情地收回剑。

女子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却再也支撑不住地吐出一口血，而后倒在地上。

“阿娘！”宁昭抱着她，无助地哭喊。

女子对宁昭扯出一个笑容，而后又吐出一口血，最终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阿娘！阿娘！阿娘……”宁昭撕心裂肺地呼喊她，女子却把头偏向一边，再也没有醒过来。

宁昭拿起剑，抬起头看着那个黑衣人，随后站起来狠狠挥了几下，其中一名黑衣人手臂受了伤，后退几步，其他人见状也涌上来。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们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宁昭红着眼眶出声质问他们。

“宁无将他的毕生所学都交给你了吧？”一个黑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又哼声道：“一个小丫头片子，宁无倒也对你上心。”

“我们也是奉命办事，去了黄泉底下，也不要来找我们的麻烦。”他继续说道。

“去死吧！”

说完，一把长剑不遗余力地劈了下来。

宁昭敏捷地后退几步，躲过了那把剑的致命伤，却还是伤了左肩，肩上顿时皮肉绽开，她吃痛的闷哼一声。

还没有反应过来，另外一个黑衣人就上前推了她一把。

强烈的失重感让宁昭绝望地闭上眼睛。

死了也好，她想。

这样就能永远陪着爹娘了。

黑衣人纷纷往悬崖底下看去。

“要不要下去看看？”一人问道。

“这么高，肯定摔死了，有什么好看的，主上要的东西没拿到，赶紧回去复命才是正事。”另外一个人说道。

另外几人点点头，很快就毫无眷恋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岸边的人咳了咳，呛出几口水，一群正在河边嬉闹的小鸟受到惊吓，忽而飞散开来。

宁昭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漆黑的夜空，茫然地坐起来，看到了一条溪流。

悬崖下面竟然有一条河。

她被冲到了岸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宁昭想要站起来，肩膀上的伤口被牵动，流出许多血，疼得她呲牙咧嘴。

她撕下衣角上的布条，简单地将伤口包扎起来。

她必须要回去。

宁昭不相信，昨日还活生生对自己笑的父母，说要给她庆祝生辰的父母，竟然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她想要快点见到她的父母，于是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视野逐渐开阔，前面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地上好像躺着一个人。

宁昭急切地跑过去，既害怕那是母亲，又害怕不是。

看到那人的时候，宁昭松了口气。

是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年。

他身上的银白色衣袍看起来价值不菲，但大半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

他的脸上有些污渍和血迹。

看样子，大概是活不成了。

宁昭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上前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有微弱的呼吸。

可是她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了，救不了他。

宁昭吃力地将他拖到一边的大树旁，这样倚靠着，总归要好受些。

宁昭看了那少年一眼，他紧闭着双眼，嘴唇苍白干裂，压根就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她救不了他。

不久，宁昭就走到了悬崖上方。

一女子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她穿着素丽的衣裳，看起来宛若睡着了一般。

宁昭缓缓地踩着月光走过去，每走一步，脚下就好似有千斤重。

她慢慢地跪在女子面前，四周寂静无声，她握住女子的手，冰凉的触感传来。

“阿娘，你的手好凉啊，是不是很冷啊？”宁昭对母亲说道。

无人回应。

“阿娘，阿昭给您捂捂。”

宁昭说完这句话，就用双手握住女子的手，然后不停地对着那双手哈气，温热的泪珠滴在那双冰冷的手上，却并没有为它增加半分温度。

看着女子的脸上毫无血色，宁昭无法再自欺欺人，她无助地抽泣起来。

宁昭抚摸着她的脸，一阵山风吹过，她的发丝被风吹起，于是她带着撒娇的意味用浓重的鼻音说道：“阿娘，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了，这里好冷啊。”

只有愈加呼啸着的山风回应她。

手上似乎沾上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宁昭低下头，借着月光，看清楚了手掌上粘腻的鲜血。

眼泪滴落在手心，和血迹混合，她吸了吸鼻子，低声地说道：“阿娘，我背您回家。”

小小的宁昭撑着身子背着母亲往回走去。

肩膀上的伤口浸染出鲜血，每走一步，血就滴在地上几滴，但她就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一步一顿坚定地往前走着。

鸟儿在枝头的啼叫声传入耳中，小溪潺潺的流水声也传了过来，宁昭抬起头，失神地看过去。

这些声音将她拉回之前夏夜在外乘凉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说，住在这里最是享受，最是安宁。

可是宁昭却只觉得，这里剩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如今，那屋子被月光照亮，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越发显得凄凉，已然成了一片废墟。

宁昭看着熟悉的一切，院子里被父母开垦出来的一块菜地，本来都已经发芽了的翠绿菜苗，被他们踩得七零八落，如今看起来杂乱不堪。

那些木头歪七扭八地横亘在地上，毫无之前整齐的半分模样。

大火虽然已经熄灭了，但那房子也化成了灰烬。

宁昭垂下眼睫，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家了。

她现在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可宁昭还是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人，对她轻声说道：“阿娘，我们到家了。”

将母亲安置好，宁昭又闯入那片废墟去寻找宁无。

废墟之中，有两个被焚烧得不成人形的尸体。

其中一个身边躺着一把剑。

宁昭不愿意接受，曾经疼爱自己的父亲，记忆中温暖高大的父亲会变成这副瑟缩难看的模样。

可当她在废墟中看到父亲那把泛着白光的熟悉的佩剑时，佩剑上刻着“天光”两个字，她还是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阿爹！阿爹……”宁昭痛心不已，只能冲过去跪在宁无身边呜呜咽咽地啜泣。

宁昭知道，无论自己哭多久，都不会再有人回应她了。

她在屋子旁边用木棍和双手刨了一个坑，指甲中嵌满了泥土和鲜血，她又艰难将父母安置在其中，又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一个木板上写好了碑位。

她对着那个坟冢磕了三下头。

“阿爹，阿娘，你们放心，女儿一定会替你们报仇雪恨，让他们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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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