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记不大清窗外第一声蝉鸣是何时开始,唯记得那时应是刚刚入夏,还不太热。
自上了大学起,课业终于不若高中那般繁忙,加之我本质上就并非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早早看清了自己平庸的本质,所以从不期望着通过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来日成为什么人上人,就打算如此浑浑噩噩几年之后,入了社会成为一颗平凡螺丝钉,混吃等死罢了。
费一宁常说,大学生的周末若是在宿舍里平淡过了,那与还在中学有什么区别?我笑着不置可否,她像是十二年被关在笼子里,一朝开了笼门的鸟雀,恨不得一口气飞到高空万里,但总归被管习惯了,麻雀能翻出什么大浪?还不就是迟到早退逃课逃寝之类不值一提的破事。
傍晚,我接到了费一宁的电话,她约我出去,我举着电话看向窗外,寝室在一楼,故此无论天空还是草地通通揽进眼里。
那扇窗户被装了老式铁栏杆,说像是监狱有些夸张,倒像是宠物市场里的劣质笼子,透过间隙,霞光轻透如纱,瞧着有一股子莓果味儿。
我转腕看了眼手表,“都这个点儿了,还出去干嘛?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去个屁!周末哎!又没人查,干嘛回去?我在河边清吧,你来不来?”
电话另一头,费一宁的声音夹在音乐声里,许是信号不好,一直断断续续,几声电音,刺得我直皱眉。
“我处对象了,初恋哎!宋夏,你是我在这世上除了我妈之外最信任的女人,都不来把把关吗?那我可真是太伤心了。”
这一句话倒是让我哑口无言,费一宁常说我是这世界的NPC,一切循规蹈矩,还自觉洋洋得意。
我可以自豪说这辈子请过的假屈指可数,高烧三十九度也照常早操上课,绝不迟到早退,考试时从未打过小抄,其实我只是懒得麻烦,再进一步,变成了害怕打破规则,只要规则还在,一切按部就班才会让我感到安心。
该是太过无趣,所以朋友寥寥无几,她的存在就显得尤为珍贵,因此手机里给她的备注是“濒危物种费一宁”。
在心里权衡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清吧和酒馆的区别,对我而言都是环境昏暗用来喝酒的地方,当我推开那扇门,屋内寥寥几盏小灯,头顶的铃铛一响,环视一周终于瞧见费一宁从角落里站起身朝我招了招手。
我面带笑容朝着费一宁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去酒吧这种地方,虽然这儿看着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弥漫着成熟气息,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胆怯。
家中对我管教十分严格,大学之前,除了学校和家,对其他地方的印象都不大深刻,所谓军事化管理无非如此,也正是因此心中平白多了几分慌张。
如果说我是这世界的NPC,那费一宁绝对是这世界的高活跃度玩家,一如孩子打开礼物盒,大学就像这盒子,里头装满了自由,当然这自由有时有些幼稚,比如烟、酒、游戏、异性,并非是说这些东西一定负面,而是她实在表现得太过迫不及待。
绕过许多座位,我只记得最后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一抬头便能看见窗外的河水和熙攘的人群。
费一宁在我来前估计就喝了不少,一张白净的脸如今已变得通红,见我走近才坐回沙发,伸手拍了拍身边坐着的男生,“他叫丁格,我都叫他丁哥,隔壁国贸的。”
那个叫丁格的男孩,皮肤黝黑,剃着寸头,只是如此打眼瞧着,似是灵魂的每一处都向外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他笑着点头,“你好,我叫丁格,费一宁的男朋友。”
我在心里暗暗将他打量一番,他笑时昂着头,露出白白的牙齿,肌肉线条十分清晰,该是个阳光自信的运动系男孩,是费一宁嘴里经常念叨那种,如此也算是天随人愿,非常完美。
把关什么的谈不上,我总觉得一两面完全不够了解一个人的本质,况且以我的社交经验,就跟叫吃惯了猫粮的猫去抓耗子,至于感情经验更是一张白纸,我十分客气点头回应,“我叫宋夏。”
话音刚落,费一宁张罗着要给我点酒,我却似乎抓到一声异响,那声音不大,只见一旁的客人齐齐转头朝门口看去,我也揣着一丝好奇望向门口。
门外,一个穿着衬衫的男生捂着额头,表情有些尴尬,我没瞧清他长什么样子,唯见着他身子微微俯下,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想要弯腰鞠躬,却恍然发觉是撞在了玻璃门上,该有一声对不起生生卡在嘴边儿又顺着喉咙吞进了肚子。
那男生抬起头扫视一圈儿,我生怕他发现我在看他,故此匆忙低头坐下,喝了一口费一宁点的冰镇啤酒,才察觉自己嘴角微微上扬,许是无聊人生中的一点恶趣味,就像是冰茶里头的一片柠檬。
我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慢慢挂上水汽,杯中绵密白色泡沫一点点消掉,脑海里还在回忆方才门外那男生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逗趣。
“丁格!”
音乐声将他的声音淹没大半,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抬头看时些许啤酒呛在气管里,只得强压着咳嗽假装淡定,毕竟就在刚才我还在心里幸灾乐祸,而现在主人公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这感觉像是小偷作案时被逮了个正着,甚至还傻乎乎在心中叨念着他大概不会读心术吧?也应该没看到我方才偷笑了吧?
丁格站起身拿出胸包翻了又翻,半天掏出一把老式钥匙递给他,“我哥们儿林树,来找我拿宿舍钥匙,我女朋友费一宁。”
“你好,我叫林树。”他抿唇笑着,腼腆青涩,浓眉内双,两个小小梨涡挂在脸上,身材挺拔清瘦,有着这个年纪难得的板正,加之衬衫搭配白色T恤衫,将他衬得像是……像什么呢?大概像是初夏雨后放晴的清透天空,而那笑意也像极了天边一道淡淡彩虹。
我初时低着头,心里还抓着方才那事儿不放,带着些许小心紧张,又恍然觉着自己这样不大礼貌,这才起身昂头直视他,“宋夏,宋词的宋,夏天的夏。”
他听后一愣,连忙补充:“树林的林,树林的树,林树。”可刚说完,却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
我猜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名字解释起来很无趣吧?
费一宁在一旁不知抽什么风,“好哥们儿,好闺蜜,反正都是要见的,要不一起玩儿吧,来都来了,别走了,正好四个人凑一局,扑克?飞行棋?谁是卧底?真心话大冒险?”
丁格随即指了指我身侧的位置,“来嘛来嘛!老大带其他人去包宿了,你又不打游戏,回去也是闲着。”
实话说我很希望他能留下来,毕竟他若是走了就只有我一个杵在这儿当电灯泡,预想一下定是如坐针毡,何况人只要一尴尬就会没事找事做,比如不停喝水,如今水换成了酒,总不至于莫名其妙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所以在我看来他比救命稻草不差分毫,迫不及待往里挪了挪屁股,还装作若无其事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用余光向身旁瞥着。
他犹豫片刻,虽一脸为难,最终还是坐在了皮质沙发上,我悬着的心也跟着咽下的酒水被冲进了肚子里。
河上几艘客船来来往往,两岸灯火星星点点,我毫无目标望着河岸上有说有笑的行人。
“好,玩游戏吧!没玩过真心话大冒险的情侣是不完整的情侣!”费一宁说这话时掩不住兴奋,她一贯想一回事儿是一回事儿。
我转过头看了看身旁的林树,他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正想开口说我与林树不是情侣关系,可又在心里寻思会不会太煞风景,会不会太冒犯别人,因此迟了一小会儿,就听见身旁他笑着淡淡答了句:“嗯,好。”
我因此愣了两秒,一是我对窥探别人的**毫无兴趣,二是我实在不喜欢做冒险出格的事,但事已至此,又不想显得自己太不合群,便也没再推辞。
“抽牌,红色代表大冒险,黑色代表真心话,内容都是随机抽取,不可以轻易反悔的喔,否则就要喝酒,一大杯!”费一宁不停倒换手里的四张扑克牌,一双眼像是趴在门边儿偷看的小猫,将在座其余三人挨个看了个遍,“谁先抽?”
我双手握着冰凉的杯子,始终没有吭声,以我的性子绝不会做出头鸟。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到桌面,聚集成一小滩,灯光下就像是一小汪池塘,斜斜瞥着离我很远的那盒纸巾,目光仅停留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划走,其实我不甚在意。
林树却率先举起手。
“你要第一个吗?”费一宁手里的扑克牌像是一把小扇子,双手捧着往林树面前送了送。
林树面上一愣,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拿一下纸巾。”
我看向他手里的冰啤酒,大概是因为刚倒上没多久,并未似我这般手心里头湿漉漉。
林树将纸巾盒放到桌子中央,抽出一张纸擦去唇边的啤酒沫子,我也因此跟着沾了光,随即抽了几张擦了擦手和面前桌子。
“没人第一个?那我来吧!”费一宁从四张扑克里抽出一张,剩余三张随机分了分。
我一直在祈祷拿到的最好是黑牌,千万别是红牌,虔诚劲儿不亚于小时候月考前夕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退步,进步不进步倒是无所谓,只要不退步就万事大吉,而今我没得选,不惜代价只希望别抽到大冒险。
四张扑克翻开,我面前是张黑牌,顿时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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