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陷入沉寂,周遭的红梅像是也被暮成雪这一嗓子给镇住了,原先在抖落枝头雪的梅花树也不抖雪了,正在开花的也不开花了,全都停下来,用灵识瞧着在场的几人。
段衍的视线在萧湘与裘弈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紧紧盯着萧湘,疯狂用眼神示意萧湘快点说些什么。
萧湘没注意自家宗主快要抽筋的眼睛,他面不改色地问暮成雪:“你在外拜了行神的道侣为师?”
闻言,原本正在看暮成雪的裘弈倏地转头看向身侧的萧湘,解释道:“吾没有道侣。”
萧湘:“那……”
“是我喊错了!”暮成雪连忙解释,“本来想喊道君的,结果错喊成师爹了,您看这事整的……”
顾人还在他背后小声拱火:“再叫一声师爹。”
暮成雪不动声色地踹了顾人还一脚,继续向师爹……不是,继续向行神道君道歉:“十分抱歉……”
段衍的视线从萧湘脸上转移到暮成雪脸上,似乎是想从暮成雪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他问道:“师爹叫的这么顺口,你师爹是谁?”
喊错人的暮成雪被现场几人盯得面红耳赤,刚刚疏通的脑袋现在又有些卡壳,他见宗主的神色仿佛就是有“师爹”这么一回事儿,但这“师爹”究竟是谁,他也不知道。
“应该……应该没有师爹吧?”暮成雪询问地看向自家师父。
萧湘道:“本座没有道侣。”
几人面面相觑。
裘弈和暮成雪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
送走了一脸茫然的裘弈,回到红梅落雪小筑内,段衍占据了裘弈原先坐的蒲团,继续他先前的计划——给萧湘看花名册。
三个剑修小辈各自去扯了个蒲团来,坐在一边听段宗主给幽明道长介绍花名册上的人,偶尔点评到了自己认识的人,也凑热闹似的帮腔两句。
暮成雪托着腮,抬眼看着他那坐的板板正正的师父。
他常年在外历练,行事较其他剑修要圆滑些,贯会看人眼色,方才他喊出“师爹”之后,大伙儿皆处在震惊之中,只有行神道君飞快地看了眼他师父,那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好像有惊讶,也有窘迫。
随后他师父的反应,明显是木头成精,丝毫没意识到他的那声“师爹”与前一声“师父”有关系,还问他是不是在外拜了个别的师父。
行神道君在惊讶什么?又在窘迫什么?道君能及时反应过来,又有了后续那一眼,暮成雪很难不多想。
他觉得是行神道君对自家师父有意,但自家师父对此无知无觉。
师爹……暮成雪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师爹或师娘。幽明长老身边几乎不留人,红梅落雪连个杂役徒子都没有,当年他偏偏看上了这么个师父,狗皮膏药似的挂在幽明长老的腿上待了一整日,又从山下开始磕头,一路磕到红梅落雪的小筑门口,这才让从来不收亲传徒子的幽明长老松了口,破例收他为徒。
初入幽明门下时,师父对他说了一番话,当时他并未听懂,今日看了一眼花名册上的一众修仙者,他这才了有所悟。
段宗主那花名册上的修士,个个都是修仙界里出了名的命硬之人。
寻常修士窥得一回天机就能落得个身死道消,但玄清宗的司马良辰曾经三窥天机皆无恙,也就这次再窥天机才瞎了眼,但也只是失了明,修为一点都没损耗。高阶修士用神识便可视物,眼睛的作用也就是看个颜色,这失明的天罚对于司马良辰来说,惩戒作用并不大,不是天道怜惜奇才,便是司马良辰本身命硬。
青云宗的贺奉天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火灵根刀修,年少轻狂时敢赴绝险,用俗话来说就是:哪里要命,贺奉天便要去哪里闯荡。无论是毫无灵气的魔域,还是从未有修士敢前去一探的冥界,贺奉天都去过,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捎回来一堆世间罕见的奇才异宝。
——这贺奉天与萧湘还有一段往事。
几百年前,贺奉天去冥界闯荡,走之前约上一帮同龄修士喝酒,开了个大赌局,赌他能不能活着从冥界回来。
孤身一人闯荡冥界,这在当时就是个天方夜谭,在场的所有修士都压了贺奉天有去无回,萧湘当时去迟了一步,还未问清缘由便先压了贺奉天能活着回来。
“俺要去冥界,你真赌俺能活着回来?”贺奉天挑眉看着那个冷冰冰的年轻修士,笑道,“俺要是没回来,你得给他们好多灵石。”
“你还未去,怎知自己不能回?”萧湘一甩拂尘,挥开向自己涌来的漫天酒气,语气冷漠地说道,“好生活着,莫要让湘输了这灵石。”
贺奉天拎着刀去了,回来时,冥界的出口不知因何缘故自行关闭,将贺奉天困在了冥界的出口内,险些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后生在出口处丧命。
生死一线间,是萧湘手持逐星,一剑斩开了冥界出口,让贺奉天得以逃脱。
当时在出口外静候结果的修士有上千名,无一人有法子应对冥界封闭的突发状况,可能有人有法子应对,不过觉得贺奉天肯定不可能活着抵达出口,便没有出手消耗自己的灵力。
千百人中,只有萧湘拔出了长剑,可能是为了救那一条几乎无望的人命,又可能只是为了自己的灵石。
冥界天昏地暗,修仙界万丈光明,逐星斩开的缺口使得修仙界的光芒射入冥界,第一次让众人看清了冥界是何种样貌。
彼时有修士感慨道:“逐星一剑,九幽可明。”
从此,太清宗萧湘,道号幽明。
至于在花名册最末尾的裘弈,此人在修仙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一开始出名的原因是因为生得好看,被合欢宗的修士围追堵截了大半个修仙界,不过后面的传言就好听了许多,什么“一人一剑灭魔宗”、“一人一剑灭祟灾”、“一人一剑灭妖邪”——诸如此类,是剑修中有名的强悍独狼,命硬如铁。
暮成雪伸手,拨弄着师父臂弯里垂落下来的拂尘麈尾。
想要同幽明道长有亲密些的关系,首要条件就是命够硬。他的命也硬,这才有机会成为幽明道长的亲传徒子。
……
暮成雪刚进宗门时才七岁,正在狗都嫌弃的年纪里,他和一群小豆丁挤挤拥拥地去宗门的食堂用斋,跨过门槛时不慎绊倒,眼看着就要摔在前人的身上,忽然有一股冷气将他包围扶稳,避免了他摔落在地还顺带撞倒他人。
他天资好,还未修炼便已经能感知到灵力,自然也顺着环绕自己的冰冷灵力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幽明长老。小孩子对于记人样貌并不擅长,往往是去记住一个人的特征,当时的暮成雪仰头看着对他来说无比高大的萧湘,心想:这位长老遍体漆黑,好像乌鸦。
他转念又想:长老很高大,不是小小的乌鸦,应当是大大的渡鸦。
太清宗内有许多可以作为师长的高阶修士,有的长老风趣幽默,有的尊者温柔和善,都是受小孩们喜欢的热门师长。可七岁的暮成雪哪个热门都不要,毅然决然地挂在了冷冰冰的渡鸦长老腿上。
自小会看人眼色应当是暮成雪天生的能力,他挂在这位渡鸦长老的腿上,与垂头的渡鸦长老对视时,能看出这位长老并未因为他的胡闹而不耐烦,也没有对他产生厌恶情绪,长老眼中只有许多许多的无奈。
用法术将他从腿上扒下来,他会在双脚落地后再跑上前去,狗皮膏药似的将自己贴在幽明长老的腿上。总不能将小孩子关起来,幽明长老最终对他的年幼和胡闹妥协,就让他在腿上挂了一整日,后续又通过八字得知他命格硬,这才收他为徒。
师父很容易妥协。暮成雪心想,从他幼时便是如此,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对自身无害,反复磨一磨师父,师父就会如了他的意。
段宗主应当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寻他师父说姻缘。
师父日后若是妥协,会寻谁做道侣呢?
“道侣”这层关系与师徒不同,暮成雪实在想象不出自家师父动情的模样。幽明道长就算待人好,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一般人可受不了。
除非,那人同自家师父一样,也总是冷冰冰的。
暮成雪的脑海中无可避免地回想到先前看见的行神道君,他无意识地喃喃道:“师爹……”
“师爹?”萧湘正用神识探查暮成雪的周身经脉,他这个小弟子鲜少回宗,每次回来不是受了重伤,便是有要事相告。
探查完毕,没有受伤,萧湘用法术扫去暮成雪的一身风尘,轻声问:“怎么突然回宗了?”
段宗主带着另两个小辈去别处玩耍,红梅落雪中只留下师徒二人叙旧。暮成雪被师父唤回神,松开流光快要让他搓炸毛的麈尾。
“师父。”
“你说。”
“外界都在传……”暮成雪话到嘴边,又意识到拿这种谣言来质问师父有些不妥,于是改口道,“师父要寻个‘道侣’么?”
萧湘道:“不要。”
暮成雪追问:“为何不要?”
萧湘反问:“为何需要?”
“因为……就宗主先前说的那些原因,说怕师父您以后寂寞。”
“为师有逐星和流光陪着就好,不寂寞。”萧湘无奈道,“宗主师兄每月都要来劝为师一次,寂寞不下来。”
暮成雪想知道的事都弄清楚了,也知道自家师父目前是不会主动被拐的,他起身道:“师父日后若是有了道侣,记得同徒儿说。”
“好。”萧湘颔首。
暮成雪转身往门外走。
“没有别的了?”萧湘将人叫住。
“什么?”暮成雪回头。
“这次回宗,你未受伤,也不是缺灵石,那是在外闯了祸?”萧湘问,“祸有多大,需要为师帮你摆平么?”
“没闯祸,我只是回来看看师父。”
“为师一切安好。”
暮成雪又往外走。
萧湘将拂尘麈尾理顺,正要闭目静心,却见那已经走了的暮成雪又从门外探进一个头来,对他说道:“师父,我若是有了师娘或师爹,您可一定千万务必绝对要第一个告诉我。”
“不会有的,你且安心。”萧湘安抚道。
暮成雪安心地去找自己的两个小伙伴。
第二日。
暮成雪面无表情地站在太清宗山门前,眼睁睁看着自家师父在万众瞩目下承认自己是行神道君的道侣,还往那个行神道君的脸上亲了一口。
蜻蜓点水的一吻,在暮成雪心里掀起了万丈狂澜,把昨天才安下的心给抛上浪尖。
不!是!说!他!不!会!有!师!爹!的!吗!
这才过去几天啊?!
他就说裘弈当初瞥他师父那一眼绝对不简单!这俩剑修之间指定有点事!!
下一章讲萧湘为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裘弈(喜闻乐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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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安不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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