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青这一抹勾起来的笑意极淡，在那张向来缺少波澜的脸上一晃而过，为他增添了一丝罕有的人气。

不过即使它稍纵即逝，那也是真实存在过的。意识到这一点，频青放平唇角，重新绷成一条直线，心下泛起了点诧异和茫然。

他知道自己整个人——从身到心都是由程序构造的，按理来说应该是一以贯之的乏善可陈。

但也不知道是隐藏得太深还是被某些人后天传了染，不知何时，他本该无趣的灵魂里突然多出了某种“恶劣因子”的调剂。

这种恶劣具体表现为：跟系统和世界法则作对时他会感到快意；

亲手毁掉副本时他会觉得舒心；

戳破同行人的伪装时他会感到有趣；

而在吊着对手玩（当前尤指瓦迪耶）时他又会觉得兴致盎然。

他好像越来越接近“人”的概念，因为机器或“棋子”不会有如此丰富的情感。

喜怒哀乐很少再需要生搬硬套，这些情绪在他心底悄无声息地活了起来。

这些变化不可能是在短期内形成的吧。

频青安静地走了会儿神。

他想，或许是有什么人或事改变了自己，格式化后恐怕是安，格式化前他还不清楚。但总之，就是他们让这副寡淡乏味的灵魂有了点鲜活的痕迹。

“诶……？你怎么不说话了啊？”

耳中突然撞入柏黎疑惑的声音，男生伸手在他眼前比划了几下，倒是没敢真正上手去碰他，“问你呢，晾什么？怎么晾？”

面纱被气流带得晃动了几下。

虽然知道他碰不到自己，但频青还是下意识地向后一避：“……别靠我太近。”

他忽然有点后悔戳穿柏黎，因为这破小孩在暴露本性之后明显更加聒噪、更加肆无忌惮，烦人的水平直接成倍升高。

闻言，小柏“啧”了一声：“你怎么总计较这些啊，离你近一点都不行。”

话音未落，频青就偏头瞥了他一眼。

即使是隔着面纱，柏黎也感受到了这一眼里的警告之意，于是他后退半步，又拽又怂，故意恶声恶气地问：“什么晾啊！”

后退代表暂时性的妥协，但身为阴暗面的职业素养又不准他这么怂，所以小柏放粗了声音，勉强把尊严捞回了一点。

频青没打算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半阖着眼，散声答：“让他摸不准我们的想法。”

先不作为，什么也不干，一直吊着他，让这人心惊胆战。

瓦迪耶现在就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憋屈位置上，受那层温柔谦和的皮的限制，即使是怀疑他俩也不会轻举妄动。

频青不准备立刻把他的猜测散播出去，毕竟聚落里的村民信仰瓦迪耶已久，根深蒂固的观念跟外来人员的说辞明显不在同一个层次。

更何况如果现在就散布消息也容易给瓦迪耶斡旋的机会，比起一击即中，频青更喜欢一击必杀，要替斯涅鲁翻案就得把瓦迪耶死死钉在耻辱柱上，让他再也没有兴风作浪的可能。

“什么摸不准……”

但听到频青这个惜字如金的答案，柏黎差点背过气去。

跟频青交流就这点不好——不对，分明是哪哪都不好，因为“字数限制”，这人从来都不会把话讲明白，说一半藏一半的，自己还得连蒙带猜。

频青大发慈悲地换了个说法，直白地说出他接下来的打算：“你和我，白天先在聚落里闲逛，等天黑了以后再去石屋找他。”

柏黎：“……喔，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小柏的嘴有点闲不住，这句话才刚应完没多久，他已经在想接下来该问什么问题了。

于是两个人刚走出五六步，柏黎便再度开了口：“你说的闲逛就真的是随便……”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就突然传来了一阵呜啦啦的响动，其中还混杂着村民杂七杂八的声音，像是在唱什么古怪的歌谣。

柏黎一噎，停在舌尖上的问题滚了一圈，随后硬生生地换了一个：“这歌……前面在送葬？倒是难得碰见这种聚众喧哗的事，我还以为这些村民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个个都只管自己那点破事呢。”

“去看看。”频青抬步就走。

反正也是闲逛，那边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打架的危险场面，看个热闹应该不会引祸上身。

那是一列唱着诡异曲调、缓慢向聚落外围行进的村民，频青带着柏黎藏在角落，他掀开一半面纱认真地望了望，发现队列前部正抬着一副色彩鲜艳的人形棺。

几个npc跟在棺材后面，他们手里捧着长筒形的陶土罐子，嘴里还一直呜啦啦地唱着什么。

频青下颔微抬，朝柏黎示意了一下。

“解释。”

见状，小柏起初一懵。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就是送个葬？

他愣了几秒才想起主人格随口扯的那个谎，说他学过一点古埃及语，所以能翻译出版画内容，而且刚刚不用看、光听就能听出来那边是在送葬。

他怀疑了？自己应该还没露馅吧？

小柏心虚地抿了抿唇：“呃，我就是……你知道我学过一点点古埃及语的吧，然后我也顺便了解了一些相关知识，风俗习惯……”

频青连头都没往他这边偏一下：“嗯，我知道，所以才让你解释葬礼，罐子里的东西，还有npc唱的歌。”

原来是他想多了，虚惊一场。

柏黎暗自松了口气，抬手指了指：“是为了防止尸体腐烂，把内脏剖出来能更好地保存尸体。后面那几个罐子就是装内脏的容器，上面雕了荷鲁斯的四个儿子充当保护神，杜瓦姆太夫守护胃，依姆塞提守护肝脏，哈皮守护肺，凯伯塞努夫守护肠子……”

一个个晦涩绕口的神名从他嘴里流畅地说出来，连个磕巴都没打，频青微扬眉梢，但却什么都没说。

“这应该是刚开始做木乃伊吧，还等不到下葬呢，拿碱水泡个七十天、把内脏塞回去之后才能下葬。”柏黎又多解释了几句。

频青一点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柏黎沉默一瞬，再开口时却收起了先前那些不着调，几乎是有些肃穆地轻声说：“因为那是灵魂的居所……他们还要等死者回来，人的尸体就像前一年收获中留存下来的种子，如果种子腐烂掉，那么灵魂就会失去方向，即使是有亡灵书的指引他也回不了家了。”

频青没再出声，似乎是不想打破现在的氛围。那列抬着人形棺的队伍渐行渐远，但奇怪的歌声却越发清晰，连他这边也听得见。

“奥里西斯，你是冥界的主宰；奥里西斯，你是那个神秘的、隐秘之地的君王。你的出现犹如拉神那样辉煌……”

柏黎同声传译，顺便解释，“这是在歌颂死神，为了让死者顺利抵达审判庭。”

“一条名叫雷克拉的蛇，你这条藏在芦苇里的蛇，你这条张着血口、眼睛喷射出火的蛇，快缩回去吧，我要掐断你的毒牙，我要让你的毒液失效……”

柏黎定定地望着，“唱到冥界的第7座山了，据说那里藏着雷克拉，只要说出它的底细，它就会被吓得退下。”

“你们这些在奥西里斯王国为死者打开大门和开辟道路的神，请你们给我的巴开道引路，以便我的巴顺利进入奥西里斯王国，并且再自由自在地离开奥西里斯王国……”

过了许久，长长的歌谣终于唱到末尾，柏黎翻译到这里，频青却突然发了问。

“什么是‘巴’。”

“是你的精神和灵魂。我……古埃及人相信，人在死后精神和灵魂就会化为‘巴’，就像一只飞鸟，白天飞出玛斯塔巴享受阳光和空气，夜晚再回到墓里陪伴身体。”

频青“唔”了一声，安静片刻，忽然出人意料地点评：“将人的灵魂视为飞鸟，这听起来是个挺浪漫的形容。”

话刚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居然也知道什么叫做“浪漫”了。

小柏难得有正经的时刻，他略一思索，也跟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古埃及的生死观一直都是浪漫的，他们认为人不会真正死去，肉.体的枯萎是在为灵魂开启自由的大门，死亡只是另一场冒险的开始。”

就像飞鸟挣脱出躯壳的束缚，赴向更为高远的天空，俯视它所活过的世界，与暖融融的阳光接吻，被洁净的空气包裹，然后开始独属于“巴”的、新一轮的冒险之路。

“看来那门古埃及语课很不错，不仅能让你读懂这里的文字，也可以了解它的文化。”

频青骤然从“抒情哲学”的气氛里脱离出来，连缓冲都不需要，出其不意地盯向柏黎，“那你对那条线索有思路吗。”

探索剧情是一方面，他当然也没忘记“进入神庙”这个正经任务。

系统只给了玩家一句莫名其妙的提示，“你睡着了，你会醒来”，它显然不可能是“玩家睡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成功进了神庙”这么简单。

因为这个副本没变异前是新手型副本，不是脑残副本。

“……啊？”

柏黎卡了壳，他紧张得心脏狂跳，下意识地向后微仰，像是怕被别人窥破自己的慌乱，几秒之后才在频青的注视下艰难地补全。

“我、我不知道。”

有伏笔！！！/疯狂暗示

下章直接过渡到天黑，笑得，因为我实在想念我的儿婿了（不是）

★不要太考据~

★送葬的歌谣出自亡灵书~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黄沙与亡灵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