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这夜的雪落得格外安静。

同样安静的,是被荣微从罗刹殿中带出来的江陇。

从楼底到楼阁共一十八层,路过楼中侍者无数,皆被一一略过。

直到楼阁木阶,方才拾梅的蒙面下属来到荣微身前,双手摊开,递过来掌心里的玉瓶,道:“楼主,寒梅膏。”

荣微纱袖拂过,拿起药膏,推开楼阁的门,正欲往里走的脚步顿了顿,“除了影卫,其他人先下去吧。”

四下寂静,无人应答,唯有似幽魂般的步伐声,渐渐离楼阁远去。

帷幔高高束起,荣微点燃轩窗外檐角的八角灯,她没有回头,只是朝着夜雪叹了口气,道:“寒梅膏放桌上了,自己上药。”

江陇隔了好一会才慢悠悠从暗处走出来。

他拿了寒梅膏,指尖挑开玉塞,拾起案桌旁的银勺,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白玉色的药膏,来到荣微身后,唤道:“姐姐。”

荣微轻轻“嗯”了一声。

是冰雪破裂的前兆。

江陇眼里瞬间泄了笑意,又往她身侧走了半步,“你的掌心被烛泪烫伤了,先上点药吧。”

荣微这才察觉到掌心的皮肉僵硬了一小块。

她终于转身,素雅的脸上有难以察觉的讶然,但又很快敛去,只是绕过江陇走到案桌旁,拿起被红梅枝染过的宣纸。

“今夜是朱砂梅枝送来的密信,下月初十日,临安侯府,荔枝宴,有《剑灵录》的确切消息。”

江陇手中的药膏晃了晃,玉白色的膏体坠落,在木色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白色雪团。

荣微仿若未见,只兀自将宣纸叠起,在火烛上烧成灰烬,再次一语掷地:“此次出行,我只带你一个护卫。”

这一回,江陇险些连手中的寒梅膏都拿不稳。

方才在罗刹殿,荣微说是有重要事情,他并非没有猜测到会是《剑灵录》的消息。

《剑灵录》在江湖中销声匿迹整整十六年,被广传为世间少有的武学秘籍,人人趋之若鹜。

然而这十几年来,关于此秘籍的消息不计其数,为此提剑赴会的英雄更是无数,最后却无一例外铩羽而归。

影卫六年,江陇先前也曾和荣微出过寻《剑灵录》的任务,可这一回,荣微的话中之意,分明是要——

真正启动剑雨楼影卫。

“你之前虽跟我入过江湖,但那时候,你的职责只是保护我。”荣微接过他手里的玉瓶,“然而这一次,我要你真正作为剑雨楼的影卫……不仅肩负护楼主之命,还要配合我入临安侯府,找到《剑灵录》。”

朱砂梅送来的信,从未出过差错。

荣微此番是做了十足的确信,定要得手《剑灵录》。

但她游历江湖惯了,从前也不曾接触过公家之人,此番消息却是从临安侯府传出,不免心有不安。

思及此,她玉瓶重重压于案桌上,声音清亮,飘至阁外:“荔枝宴,可有消息?”

楼阁外即刻有身影晃动而来,是位青衣女子,“楼主,望闻阁的情报网有消息呈上。”

“讲。”

荣微撩开衣摆,在案桌前的蒲团上坐下,拿起一旁洗净的碳炉。

望闻阁为剑雨楼中最大的情报枢纽,青衣女子居阁主,名青玉,位列剑雨楼七佛末位,地位仅于荣微之下。

青玉稳了稳心神,道:“临安侯,年五十六,封爵前为我朝平凉大将军,曾在漠北一带威名赫赫。”

平凉大将军?

荣微点火炉的手顿了顿,“......是当年解救被围困在东宫的太子那位吗?”

“是他。”

十六年前,先帝驾崩,宫廷政变,素来和雅的宁王于一夜间谋反,起兵囚禁太子于东宫之中,意欲争夺王位。

那时候,平凉将军谢诏声远在千里之外的漠北,镇守天门关。

他平生从不站队,不偏向宫中哪位皇子,却在听闻太子被囚禁之事后,亲自率领十万军兵连夜归朝,救太子于囹圄,后辅佐太子顺利登基。

也因此声名鹊起,被当年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封为临安侯,居于临安城内,已有十余载。

“只不过——”

青玉似有犹豫,半晌方道:“《剑灵录》出自江湖之中,与朝堂素无关系,却不知为何此番会出现在临安侯府,怕是其中暗藏玄机。”

火炉已经烧沸,荣微接过江陇递来的布帕,掀开炉盖。

上好的雪山之水清冽甘甜,轻刷过蜷缩的茶叶,顷刻便散发出轻盈的茶香。

青玉等了好一会,才听见荣微轻缓的声音道:“世间皆传,《剑灵录》出自江湖,实则不然。”

实则不然?

青玉蓦地一愣。

可话至于此,荣微没再解释下去,只是顿了顿,弯了腰从桌格内拿出两盏青白色的茶盏。

龙脑香喂入杯中,她递了一盏给江陇,“尝尝吧,是北苑送来的贡茶。”

江陇没有推拒,双手接过,细细闻了闻,眉梢跟着抬了抬,道:“龙团胜雪。”

“银丝冰芽,茶剔叶取心,清泉渍之,惟新胯小龙蜿蜒其上。”荣微笑起来,唇边露出对浅浅的梨涡,“你说此物若是做礼,赠给临安侯,可行?”

江陇把茶盏轻轻握在手中,被她这极为少见的笑意晃了一下眼,指腹压了压杯沿,好半晌才回道:“行。”

青玉这才察觉楼阁中还有一人,忙道:“楼主,临安侯此次开荔枝宴,并不同寻常宴席。”

荣微盯着茶盏中的水波,闻言皱了皱眉,笑意也跟着收了去,“详细说说。”

青玉道:“望闻阁得到消息,此次荔枝宴,实为临安侯嫡孙的百日宴,说是大喜,遂广邀天下江湖客,无需请帖,更无需贺礼,来者便是客,皆可自行入宴。”

荣微心有不解,“如此简单?”

青玉微微颔首,道:“望闻阁终不如楼外遍布的天网,没有红梅枝的消息来得准确。我们只知晓临安侯此番还说,他有一物,出自江湖,人人苦寻多年却求而不得,若入此宴,大家皆可一饱眼福。”

“只是——”

江陇目光从荣微脸上移到手中的杯盏,“临安侯这么做,目的何在?”

此事听起来,说是百日宴席添喜,倒更像是临安侯在故弄玄虚。

暂不提他要给大家看的物事是否为《剑灵录》,以此噱头招来江湖武林豪杰齐聚,这百日喜宴,只怕稍一不慎,便会变成断头宴。

毕竟江湖人可不比文绉绉的庙堂士,一言不合便要舞刀弄剑,见血更是寻常。

青玉顿了顿,等了一会见荣微没有开口,这才犹豫着回道:“望闻阁推测,这临安侯到底是草莽出身,如今又退居临安,手中早无实权,更遑论兵权。”

“他早年沙场树敌太多,人也到了年纪,开始忧虑,这才想寻一江湖人,传授武学给自家孙子,好叫后半生安稳。”

不对。

此理并不通。

江陇眉头紧锁,将茶盏放在案桌上,看向荣微。

谁知荣微听完青玉这番话,却是点了点头。

茶盏在手中把玩,修长白皙的指尖翻转得像朵盛开的花,荣微的嘴角不自觉又噙了抹笑意。

她很放松,甚至有成竹在胸的感觉。

江陇心有疑,遂听她轻笑一声

“不管这荔枝来的是何处,为的又是什么。”

说罢荣微起身,袖口一翻,手中的茶盏便自窗牖而出,直直飞向那八角灯上。

她又看向江陇,目光似皑皑冬雪,“《剑灵录》,这一回,我势在必得。”

八角灯在风雪中晃了晃,渐渐暗了下去。

江陇不再多言,只跟着她起身,落于烛火灯影之中。

楼阁外,青玉听见风声,又想起什么,原本打算离去的脚步忽而停下,“楼主,还有一事……”

荣微足尖一顿,倾身自窗牖翻出,江陇未见其形,只见其影踏风翩跹,像只夜空中舞动的白鹤,不过是须臾之间,她便拾起了从八角灯中掉落的茶盏。

纱衣片雪未沾。

青玉声音刚落。

荣微把茶盏掷于案桌上,懒散道:“讲。”

“不止朝堂,此次荔枝宴也已经惊动了武林各大势力,各路人马已经从天南海北向临安出发,楼主若是只带影卫,怕是——”

荣微声音顿时冷了下来:“谁说此次,我要以剑雨楼楼主身份赴宴了?”

青玉一愣,下意识道:“楼主莫不是想要伪装身份?”

“世人都说我荣微面丑心恶,可往日真见到了,一个个却都只敢陪着笑脸,对我大加赞扬,生怕我一不小心,竹雨剑一出,他们下一刻便会没了性命。”

荣微冷肃的目光落在兰锜之上,竹雨剑青翠如新竹,卧于其上,被剑鞘挡住了半数的光芒,却难掩其清冷幽寂。

她眼神甫一望去,江陇已经替她捧起竹雨剑,递了过来。

青玉不知屋内之情,继续道:“楼主,莫怪青玉今夜多嘴。庙堂与江湖终究不同,我们七佛的设立,是为了剑雨楼楼主,更是为了剑雨楼百年存亡。何况,临安此行定然凶险,还是多带些人,方稳妥些。”

荣微抽出竹雨剑,指尖划过剑身,“若是人多坏事了,责任你可当得起?”

竹雨剑发出嗡鸣一声,剑柄的竹叶青蛇像是生了眼睛似的,直透过紧闭的阁门,剜向青衣身上,“青玉,莫不如你告诉我,你们七佛,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青玉顿时一惊,心中骇然便生,四肢百骸像被绞紧似的难以呼吸,她连忙跪下,朝楼阁里道:“楼主!是青玉妄言,七佛、七佛定当全力支持楼主此番安排。”

荣微声音却是越发冷寂,刺得青玉哆嗦了几下:“回去告诉长老们,别总想着拿七佛压我,更别想着你们能够监视到我......百年之前,剑雨楼创立的意图,如今他们忘了,我荣微可没有忘。”

青玉呼吸越发重了,被竹雨剑压迫着的闷重感使得她喘不上气,幽寒之意像罗刹殿的寒池,她瞳孔微微涣散,面色苍白了几分。

夜深而长寂,八角灯早已熄灭。

她额间慢慢渗出细汗,神思几欲游走之时,骤然听见原本静默下来的江陇再度开口,又唤了荣微一声:“姐姐。”

荣微握剑的手轻轻一拢,剑气收了半分,看向江陇。

他还保持着垂立的姿势,垂眸看着地面那一小团散着梅花香的寒梅膏雪,腰间的佩刀笼于乌衣之中,被竹雨剑的青光盖过。

良久,江陇复而开口,声音干涩微哑:“灯都灭了……阿浅人呢?”

闻言,荣微收了剑,美目微凝,重新看向窗外的八角檐灯。

银丝冰芽,茶剔叶取心,清泉渍之,惟新胯小龙蜿蜒其上。——取自宋.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

荣楼主:贡茶是好喝,可惜江影卫的绿茶味更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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