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做盖头,送我嫁河神。
折我背脊弓,压我俯首低。
唢锣齐相奏,喜轿坠石头。
血衣沉沉坠,芦萍浅浅飘。
声色化尘土,骨肉作和羹。
*没:mo,此处念第四声。
——楔子其一
“小丫子,小丫子!”
说话的顽童还没变声,夹着口水鼻涕一起冒话。
小丫子充耳不闻。
她整个身体缩在柳荫下的巨石后,靠着半段断裂的河堤,也不管自己原本绑高的裤腿已经垂落进水里,低头一言不发地继续挖着沙土。
“小丫子!”见她不理睬,那个声音可恶地拔高,尖锐地小声叫道:“小丫子,今日活,明日死!”
女孩猛地抬头,迎着六张嘻笑的嘴脸,眼底划过嫌恶。
“放你大爷的狗屁!”她不自觉地将手指深挖进地里,“你这坨到处滚的屎,你比待宰的猪还能叫唤,再叫大声点,我现在就带你们一起死。”
说罢,她看准机会,从巨石后伸出一只手,快准狠地揪住了离得最近的那个叫牛二的小辫子。
牛二吃痛,却咬紧牙关没敢叫,满脸肥肉拧到一起,伸手狠掐小丫子的那只胳膊:“松手!”
“想要我松手,你就把嘴给我粘上。”
被掐的地方红的像是要滴血,小丫子像是不会痛一样,脸色半点不变,浑身亮着狠意,像是下一秒就要起身:“你要再来招我,我马上站起来大叫,到时候,你、我、黄犬、八蛋、伍六、菜根子、石凳子,一起被官兵抓起来,像你娘杀鸡一样,按着脖子砍头,大家一起死。”
她越说越用力,扯的牛二感觉自己这一整块头发都要掉了。他见小丫子毫无反应,自己却疼的想哭,气势顿时落了一大截。
后面几个人见状,急忙要上前帮,却看到小丫子手作刀状,在自己脖子比划了一下,顿时犹疑起来。
他们不知道被官兵抓起来会怎么样,可牛二的娘杀鸡不磨刀,总割不利索,那鸡放血时使劲叫唤,一叫,牛二他娘就猛用力,最后生生把鸡头碾掉了,下面的腿还在乱瞪,头夹着血能滚出去老远。
“好汉不吃眼前亏。”八蛋劝道。
牛二闻言,咬牙切齿地想了片刻,还是答应了:“我走,你松手。”
小丫子愤怒地望着他,用另一只手掰掉他的手,抽回了胳膊。
刚救回小辫子,牛二赶紧一边自己的头皮,一边张大嘴巴就要开骂,吓得黄犬猛推了他一把:“别招她了!到时候官兵招来了我们都得死!”
牛二的大嘴张张合合,嘴里喘着粗气:“你们刚刚怎么不上?一起揍她啊!”
八蛋自诩是在学堂念书的,遇到这种事从来都是围观不参与,这时候撇撇嘴,提醒道:“牛二,你忘了吗?她明天就要……那个了,不要再惹麻烦。”
小丫子把胳膊泡在水里,浑身紧绷,眼睛盯着手里的一只河蚌。
明天要那个了,那个是什么?她想,又说她明天要死了?
这本来该是句挑衅的话,可她听出了一些不同——这几人迫不及待地来找事,又是洋洋得意的语气,说的像是真的似的。
可她要是快死了,自己难道不知道?
“哦对。”牛二顿时醒悟,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哼,我们走,明天再来挖贝。反正明天,我们能来,你小丫子可来不了了。”
小丫子斜眼看向他。
“你还不知道吧?村里人都知道。”像是受到鼓励似的,牛二做出无声大笑的表情:“你要嫁人了。”
一股不可置信从心底冲上来,小丫子皱着眉问道:“嫁给谁?”
“嫁给河神!”
牛二幸灾乐祸地说:“河神要娶亲了!我翁翁说,上次还是在一百年前呢。河神一百年才娶一次,这次正好轮到你了,你就偷着乐吧!”
黄犬这下快要跳起来了:“你别招她了……哎,你怎么说了!我不行了,官兵要来了,赶紧走。”
牛二压着声辩解:“她问我的。”
“好了,好了,你忘了大伯怎么说的?他说不许你瞎嚷嚷。”伍六说:“你又惹祸了!快走!”
“不是我说……都怪她!”牛二想瞪一眼小丫子,瞪到一半就停了——他怕她真把官兵喊来了,这可是个心肠毒辣的。
可小丫子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石头般一动不动。
几个人面面相觑,互相推推搡搡地过了几个回合,像做贼般四处看了看,猫着腰一溜烟跑了。
“官兵整天除了喝酒吃肉,就是在河边晃悠,呸!”菜根子跑在最前,愤愤道:“就等着抓咱们!”
“百姓不许私自采贝。”八蛋气喘吁吁:“这是律法。”
“那你怎么还来?”石凳子问。
“这……嗯……”八蛋支支吾吾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我娘叫我来的,百善孝为先嘛。”
“老子以后也要当官兵。”牛二边跑边叫唤:“缺钱了就来采几箩筐的贝,还要天天喝酒吃肉,看谁不顺眼了,就抓他去砍头。包括那个小丫子,她都采过多少贝了,我要是官兵,第一个就抓她。”
“小点声!”黄犬也不知是快吓晕了,还是快气晕了。
“可是,呃,你也采过很多回了。”石凳子弱弱地说。
“难道你没采?”菜根子反问:“你是哪头的?怎么替她说话。”
石凳子觉得有道理,闭嘴不吭声了。
几个人像老鼠般灰溜溜地溜到村口,很快各回各家了。
小丫子仍然蹲在河边发愣,河水开始往旁边一阵一阵地拍打,涌上来的泥沙很快没过了她的脚背。
她也很想去想一些有用的事情,比如河神是谁?河神是人吗?河神为什么要娶亲?为什么人们会知道河神要娶亲,他亲口说的吗?
可……她不认得字,没读过书,对世情和世理堪称一无所知,家里人嫌弃她是个丫头,懒得和她说故事。只有幼时母亲抱着她的时候,会唱一首歌谣;村民们彼此交谈不避人的时候,会被她听去几句;那些招人烦的惹事精来找茬的时候,偶尔会透露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能听到的,她都记得。
……她只记得这些。
她是个连大名都没有的小丫头,没听过的事情,她想不通。
现在,只要她从那股四下无着的神游状态中苏醒,把念头转到河神娶亲的事情上,还没开始想,心里就像塞满了最淤稠的泥巴,又堵气又恶心,挤得像是要把胸腔涨破。
那群叽叽喳喳的屎壳郎走了,四周静得可怕。
小丫子向两侧望了望,心知不能在这里耽搁了。
这附近已经没有人了,她一个人在这里太显眼,一旦那队个个膀大腰圆的官兵回来,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给她两个耳刮,打的耳边一直响,再把所有贝壳搜刮走,最后把她扔进大牢,因为律法在那里——百姓不许私自采贝。
她从泥沙里挖出今日找到的两枚小贝,背靠着石头挪了个方向,眼瞄着官兵往常巡逻的方向,灵巧地贴着沙地奔跑,像一只低空滑翔的燕。
小丫子的家在村尾,是那里最破最丑的屋子之一。
因为打碎了一个破碗,她被关在那间连窗都没有的屋里很久,关了得有十天半个月,今天早上才刚刚被放出来。
正因为总是被关着,她十分珍惜出来采贝的时光。
小丫子将手里的贝藏进头发里,用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发带裹好,特意绕远路从村头走。
她还不知牛二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这事是真的,连牛二他们都知道,别人肯定也知道,她要去问问。虽然她还不清楚嫁给河神代表着什么,但她心里有一个念头:绝不能糊里糊涂地回家。
爹娘什么都不会和她说的。
小丫子受够了那种日子,她不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忙忙碌碌,她不想再次无力地困于泥瓦围成的囹圄间,数着墙上的窟窿度过下一天。
她也不想嫁人。
一点也不想。
“哎,搁那头搁那头!对……哎?你!”
不巧,牛二他爹此刻正站在在村口,指挥牛二他娘搬犁具,一转头,正好看到她跑进来。
“小丫子,这么晚才回来?”
小丫子撒腿想跑,却被膀大腰圆的牛二爹一把扯住,顺着衣袋位置上下摸找了一番:“一个都没找到?你们这群小崽子不是早上就去河边了吗?”
“就是因为没找到,才回来晚了。”
小丫子瞪着这堆肉山,拼命从他手里挣出来,往村里跑。
“这死丫头!”牛二爹直起身,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被抹了满裤腿的泥,气得冲着她的背影骂了两句脏话。
小丫子溜到阴影处,摸了摸头发,确定两枚贝一枚不少,这才绕出来。
不过她这次学聪明了,从另一面绕着人家的后院走,免得再被这群大人搜查。
村子不大,没走几步,就看到黄犬家的后院停着一个红布盒子,四四方方,看着很小,不过装个小孩倒是绰绰有余,两端还有四根刺横着伸出来,像是要戳人脊梁骨。
黄犬家的门里唰唰啦啦地响,过了一会门开了,黄犬娘端着一盆泥水往外泼,水还没落,就一眼看到站在她家栅栏边的小丫子。
“哎呦!”
她吓得心猛提了一下,连往旁边瞟了好几眼,才想起来招呼她:“这小妮子,悄没声的。怎么站在这?来,过来。”
小丫子顺着她的眼神,疑惑地盯着那个鲜艳得突兀的红布盒子,但什么也没问——她有更重要的事。
“黄姨。”小丫子走过来,不远不近地站住了:“你知道河神娶亲吗?”
黄姨明显又吓了一跳:“你从哪听来的?”
“村里大人常说啊。”小丫子不理解她为什么一惊一乍:“你不知道河神吗?村里还有河神庙呢。”
“当然知道,我是说……”黄姨又瞄了一眼旁边,“怎么问这个?你爹娘呢?”
“我正要回家,马上就去找我爹娘。”小丫子顿时变得警惕,指着红布盒子问:"黄姨,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
黄姨结巴半天,什么也没编出来,开始后悔自己方才冲动把她招进来:“小妮子别乱问,天要黑了,赶紧回家去。”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小丫子揪住她,“这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喜轿。”黄犬娘只好道。
小丫子一怔。
喜轿她知道,用来装新娘子的,只有嫁人的时候用到。她从没见过,村里这几年都没有女儿可以嫁。
“是因为河神娶亲吗?”她问。
那肯定的。但这事老里伊特意交代过,可不能被这小妮子知道了,她鬼得很。
黄姨看着她,一时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正为难的时候,心眼忽然“咻”地长出来了——这小妮子,可是一进门就盯着她问“河神娶亲”呢!她早知道了!
“你从哪听来的?”这下换黄姨反手钳住她了,“你知道明天河神要娶你?”
听到“娶你”二字,小丫子心里一阵排斥恶心,本能地往后退:“嗯。”
“谁给你讲的?”
“……”
“快说,谁给你讲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丫子两臂被捏得生疼,本想闭口不答,却被她晃得开了口:“河神娶亲是怎么娶的?你先告诉我,我就跟你说是谁。”
“我……”
这事不能说啊,黄姨想,可看这小妮子的样子,有人跟她说过了?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心中几上几下,时不时看一眼死死盯着她不眨眼的小丫子,最终还是妥协了。
“娶亲你知道吧?嫁,和娶。”黄姨说,“你要穿着红通通的嫁衣,披上盖头,坐上轿子,一抬去另一个人家里……”
“这我知道。”小丫子打断,“你说的另一个人,是河神?河神是人吗?”
“不是……不,也许是……河神……”黄姨又快要说不出话了,“你这小妮子,怎么能这么问呢!那是河神!庙里的那个神,是庇佑我们两岸百姓的,什么人不人的,不许胡说。”
所以他不是喽,小丫子想,一个不是人的人要娶我。
她心里抗拒到了极点,趁着黄姨不注意,一个猛挣从她手里退出来。
黄姨腾地站起来,“你去哪?”
“回家!”小丫子飞快地往外跑。
“你告诉我,谁跟你说的!”
她不说话,直到几步跑到栅栏外,回头停了一瞬,才开口。
“黄犬!”她说。
刚说完,她就又飞快地跑起来,把黄犬娘不敢置信的叫声抛在脑后。
我才不要回家,小丫子气喘吁吁地想,回家了就出不来了。
有了黄犬娘的说法,她对河神娶亲这件事已经信了八成,且开始盘算着自己知道的事情:河神明天要娶亲,河神不是人,河神住在河神庙里。
小丫子脚步一转,借着已经开始昏暗的天色,往另一个方向跑。为了不被看到,她像躲官兵一样几乎贴着地面,借灌木树丛做遮挡。
她要去河神庙。
既然河神在那,那她要去告诉河神,她不想嫁任何人,不要再娶她,至少……不要那么快,至少不要明天。
她煎熬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能跑出来,好不容易才能自己在河边多待一会儿,她要再待一会,多待一天也好。
万一这种日子,今后没有了呢?
注:里伊≈村长
老里伊≈老村长
本篇涉及古代官职部分全部架空,并未严格考据,请勿代入真实历史。
本篇文的脑洞诞生于2023年,2025才终于开始开始尝试动笔,这是我的第一篇百合文,但不会是最后一篇。
我迫切地想听到读者的意见与评价,因此评论区非常欢迎大家留评,不论是感想赞美还是批评指正,都请让我看到,这是我写文的非常大的动力。我也会根据评论综合记录,所有意见都将一定程度上影响我下一篇文的方向。
祝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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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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