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还是早晨,天明却不见日,河水冰冷刺骨。
阮皎玉的上身是人形,下身却是一条修长、呈流线型的银白鱼尾,在琼河的激流中如同一道闪电。
为了游动的同时不受水中断木碎石等的伤害,她连低头看一眼都来不及,自然也无从得知女孩的状态,但环抱着的双手却能感受到,怀中人的衣服下还有密密麻麻的很多圈粗绳索,从胸前一直捆到腿部,摸得她心惊。
从身形上来看,她最多不过**岁。
阮皎玉心中有些急。
当她游过两个连在一片的村庄后,看准了一片荒林,再顾不得岸边如何了,直接抱着小丫子冲出了水面,落在满是碎石的泥地上。
她鱼尾一摆,化成双腿跪在地上,伸手去摸小丫子的脉搏。
微弱,但还在跳动。
阮皎玉松了一口气,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鳞片,快速把剩下的绳索尽数割开,抱着女孩半跪起来,就着背对自己的姿势勒住胸腹,颠动着往下控水。
争气的小丫子很快有了反应,开始吐水呛咳,一声大过一声,又渐渐地止住,张着嘴急促地呼吸。
阮皎玉抽出一只手,轻轻地顺着她的背,直到她费力地自己支撑起来。
小丫子用力眨掉咳出来的泪花,先入眼的除了泥泞的地面,便是一只不属于自己的、苍白的脚,在地上踩成了如月如桥的弧线。
忽地,她的眼前闪过几张昏暗又模糊的画面:周遭说不清是喧嚣还是静谧,所有昏暗的人、事、景都沦为陪衬,一条波光粼粼的鱼尾从静止的背影里划过,把不知哪里来的光一分为二。
是做梦吗?她想。
“感觉还好吗?”背后传来话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丫子听到了声音,从梦境似的片段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本捆着自己的绳索都没了,嫁衣也被破破烂烂地扔到了一边,而自己浑身湿透,趴在岸上,虽然头脑昏沉,浑身冰冷,但该疼的地方一样都不少,全都用力地在疼着。
她左右摇了摇头,发了一会呆,嘶哑地问:“我死了吗?”
阮皎玉眉间顿松,心里泛出一片软:“你没有死。”
小丫子不响了,她将酸痛的左手移到眼前,抖动着张开,里面居然还躺着那枚贝。
她呆呆地看着它,终于相信了自己仍在活着。
阮皎玉沉默地注视着女孩的举动,当看到她手里紧攥的那枚贝时,眼里闪出一抹恍惚——曾经,她自己也在这条河边拾过贝,当她把它们抓进手心时,也会因紧张而抓得很紧。
她很快回过神来,沉默片刻,抬眼望向四周。
这里离她要带她去的地方还很远。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小丫子肯定不会是吃了饱饭才被捆上的——她从河里捞上来的所有女孩都是饥肠辘辘,甚至大部分都瘦骨嶙峋。
她担心饿坏了的小丫子撑不到下一次入水,起身准备去荒林中看看有没有吃的。
出乎意料地,当她正要迈步时,瘫在地上的女孩一把抓住了她泥泞的衣摆。
小丫子正是浑身乏力的时候,抓她却抓得很紧,如同抓那枚贝一样。
阮皎玉低下头。
“你是河神吗?”小丫子问。
“我不是。”她答。
“那你是谁?”小丫子努力地抬起头,潮湿的发丝却完整地遮住了她的视线:“是你救了我吗?”
“我叫阮皎玉。”
阮皎玉蹲下身,轻柔地拂走她脸上的发丝:“是我……”
是……什么?
在望见那双黑亮清透、泛着靛色的眸子前,居然没有任何钟鸣铃铎来震声示警。
于是,那一刻到来时,阮皎玉的胸腔耳畔都只有一片全然无声的寂静,仿佛所有支撑思索的事物都被结冰的回忆冻成了一片霜原。
整整两百年光阴,在这两弯仿佛藏着一切的眸色浅池里,轻盈得如同白驹过隙。
她无数次试图梦得清晰一些的面孔就这么出现在眼前,生动、鲜明、一如往昔,瞬间将所有纵横的时光、交错的情感都打作了涛尖的泡沫。
小丫子不明白为什么她说到一半就停了,眼里露出疑惑。
阮皎玉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晰的表情,嘴唇却忽然颤抖起来,接着是下巴。她在女孩惊诧的目光里试图抑制自己,却分毫无效,只能失控地任它蔓延至全身。
“你怎么了?”小丫子吃惊地问,“你好像很冷。”
“我……没事。”
阮皎玉连舌尖都在打战,顿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你叫什么?”
“小丫子。”
女孩的目光黯淡了一些——她没有大名。
阮皎玉心中一抽,这一抽如同打头阵般,由浅及深的钝痛如潮水般随之而来,片刻便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视线从小丫子半边红肿的脸上移到她满是勒痕的身上,再一寸寸挪开,忽然猛地站起来,疾步趟进河里。
“你去哪?”
小丫子一下没抓住,赶忙强撑着扭过身,望着她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试探地喊道:“阮……皎玉!”
阮皎玉浑身一震,泪水夺眶而出,回头望向她的瞬间,双腿化成鱼尾,整个人向后倒去,转眼间便融入河流。
她没有回答。
小丫子怔愣地望着她方才消失的地方——那条鱼尾竟然和她梦里的一模一样。
她怎么就这么走了?这么突然……她还没有回答自己呢。
女孩兀自愣了片刻,又低着头想了一会,逐渐明白过来。
对方已经救了她,她松了绑上了岸,现在还活着,就算是救完了,那阮皎玉去哪里,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想告诉自己,也是应当的。
小丫子这么想着,心里竟然生出一丝莫名的难过和失落。
阮皎玉。
她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这个名字。
“阮……皎玉,阮皎玉,阮,皎玉……”
小丫子念着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地念,直到头脑昏沉得如有千斤重。
她饿得太久,又在河底受了寒,此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软倒在沙地上,意识陷入了混沌。
-
琼河中游,北岸,小仓村。
唢呐声已经停了。
乐师也生在这两岸,对河神娶亲这样的大事喜闻乐见,并且对于能被请来参加颇为自得。此刻他将唢呐挂在胸前,也跟着村里人一齐站在岸边,在列队的官兵的注视下,伸着脖子往河里瞧。
这么多人可是都看见了,新娘子刚送进去没多一会,河水就开始汹涌,他在岸边住了二三十年,还从没见过这么急的河水。
那时候,下水就是送死。没人敢打搅河神。
直到河上风浪平息,满头是汗的里伊才松了半口气,赶紧派了个水性好的人下去探底。
河神娶亲送了小丫子,他实在是不得已——为了这场百年一遇的大事,他提早十年,在小丫子刚出生时就给她爹娘说好了,这个女娃要留着给河神,却没想到这妮子长成了这个古怪性格,活像个扎人的苍刺头。
唉!
等他发现后已经迟了,下一个女娃到娶亲那日才不满三岁,只能送小丫子,送得他心里直打鼓,生怕这死妮子一个不小心冲撞了河神,害得他这个里伊也不落好。
好在,如今看起来,这事总算是过去了。
派的人在水下摸了半天,沿着河一路露头,最后在离岸约百米的地方停下了,在河里闷了半晌,猛地冒出来,开始往岸边游。
几个人赶紧跑过去将他拉上来,那人刚上岸就摊得一动不动,脸色发青,神情敬畏中带着惊恐。
“不,不见了。”
他迎着迎面走来的里伊说,“轿子还在……头朝上翻着,人不见了。里面,里面只剩了这个。”说着扬起手。
——是一段麻绳,边缘割得十分齐整。
周围一圈人的面色都变了,却不知这异相是好是坏,于是纷纷看向老态龙钟的里伊。
里伊见了那段绳,却把一直提着的另半口气也松下了:总之,人被带走了,这就够了。
这一个百年的娶亲大事上,他这个里伊没出差错,把人顺利送给河神了。
他脸上的赘肉抽动了两下,浮出一个丑陋的笑,于是周围静了片刻,开始欢呼起来。
众人簇拥着里伊往回走,岸边的乐师揉了揉酸了的脖子,最后朝河上看了一眼,也准备跟着往回走——此事毕,他也要回家了。
不看没什么,这一看,他心里却涌上一股怪异。
不止他一个人发现了异样,牛二菜根子之类的顽童正从看热闹的树上挨个爬下来,上面几个还没动身的看到了河面,直接大叫起来:“水!河水——”
河水怎么了?
岸边的人听到喊声,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瞬间吞噬。
里伊走的远些,有幸转过身,看到了他一生中最骇人的景象——小仓村岸边的水涛平地升到了两三丈,带着一股藻荇的腥气,宛若一张吃人的大口,极快地朝小仓村的方向扑过来。
“发水了……”他只来得及说了三个字,便也没入波涛。
谁也想不明白,为何方才还风平浪小的琼河河流,在几息之间,就恍若潜伏着凶兽的险海,带着要改道的疯狂架势冲上岸来。
“啊——!”
牛二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石凳子瞬间消失,顿时痛哭失声:“娘——!娘!快来救我!救我……”
岸边已化为汪洋,自然无人理睬。
下一个浪头打来,牛二只觉得被人用全力打了一巴掌,随后天旋地转,水从七窍急速灌入,令他的神情瞬间狰狞。
被窒息感折磨的那一刻,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小丫子被送进河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痛苦吗?
他再也无从得知了。
涛流不停歇,强硬地从矮到高倒流往上,跨过小山坡,以比急汛还要快得多的速度将整个小仓村全部荡平,卷着人畜房屋等的残骸,冲入了几千米外的支流。
激流过后,水面急剧下降,一个身影渐渐地从水中显露了出来。
是阮皎玉。
她仿佛是一直站在激流里一样,任身旁浪花拍打,却岿然不动。湿润的发丝垂在她的鬓边,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女人眉目半垂,神情一如已经平息的河水,平和而安宁。
有鸟雀盘旋而下,落在露头的树梢上,“喳”地叫了一声。
她侧过头望了一眼,唇边竟有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东方昼光朗朗,西天阴云沉沉。
阮皎玉站在天色分界线下的小仓村废墟里,淌着水走到潮退后唯一幸存的房前,想找些吃食,水中却滚过了什么重物,正好撞在她的腿上。
她弯腰,将它捞了起来。
—— 青面獠牙、怒目圆睁。
阮皎玉一愣,抬头向前望去,果不其然,一方歪匾吊在门上,上有三个大字:河神庙。
村里唯一没被冲毁的,竟然是这座刚修缮过的河神庙。
她以为自己会恐惧或惊悸,但真的看到的时候,心里却只有平静的恨意。女人垂着眼轻蔑地扫过手中的神像头颅,随手将它扔在水里,趟进门内,搜走了村中特意为河神娶亲所贡上的所有贡品。
踏出庙门时,阮皎玉抬起头,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落到她的脸上。
……下雨了。
古时常采取的“倒立控水法”其实并不科学,正确做法应该是心肺复苏/人工呼吸,本章这样写是为了符合时代背景,请不要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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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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