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葬礼

夏日未至,阵阵蛙声先至,“呱呱呱”叫个不停,惹得一夕心烦意乱,索性甩了几张静音符贴在门窗上,换得一室宁静。

然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一夕却依旧不得平静,提笔又放下,最终一个字也没写上。

青音走后,司天监堆积的卷宗又回到了监正手中,她好不容易得空来处理,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脑子里想的尽是宴席上朱雀同她说的话。

寻常凡人的命格,上神绝不会看走眼,却也不便多言。

只说宋景棠病了,药石无灵的那种,怕是活不长久了。

这病由来已久,非一时所致,想必宋景棠早已知晓,却刻意地瞒下了此事,从未向宋成铭透露过。

连他本人都不愿让宋成铭知晓此事,她一个外人该不该“多嘴”呢?可亲人将逝这等大事,作为宋成铭的朋友,她难道不应该告知他吗?

一夕就这样从下午纠结到了晚上,到现在也没做出决定,说还是不说。

本就心烦,又看到这一堆待归档的卷宗,她更觉烦躁,只想丢了笔倒头就睡。

可这工作拖不得,再拖下去,那几位御史又该弹劾她了。

一想到张御史那张怒目圆睁的脸,一夕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暂且放下了宋景棠一事,打起精神专注于处理卷宗。

这工作难倒是不难,就是费时,得一卷一卷地核对过,待她确认无误再落印后方能归档。这可不能打马虎眼,草草了事,否则万一出了差错,御史立马就会找上门来。

文武百官,她谁都不怕,就怕御史参她。这样一来,她就得上书应对,与他们你来我往地“辩论”——其实与“吵架”无异,劳神又劳心,不过是措辞更委婉些罢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她去和妖怪打一架,干净利落多了。

以往这审阅卷宗一事都由中官来办,监正不堪“案牍之劳形”,这会儿没看几卷困意便爬了上来。

她打了个呵欠,瞥见案头层层叠叠的卷宗,便伸手数了数,估算着还有多久能看完。

数到最下边一层时,一夕发现这底下压了一个白色信封。

抽出来一瞧,原来是崔府送来的讣告,报丧来的。

一夕这才记起几日前上朝时,她偶然听闻户部的崔侍郎去世了,当时没留心,转头就忘了。

糟糕,还得去吊丧。

一夕大感头疼。

本朝厚葬之风盛行,葬礼之繁琐简直令人发指,稍不注意便犯了忌讳。

尽管她已被“礼仪”二字磨平了棱角,可她毕竟没参加过几次葬礼,万一哪儿做得不对……葬礼上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可太丢脸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省去这些繁文缛节,埋个人就那么费劲吗?

况且,她常在户部走动,与崔侍郎素来交好,她若不亲自前往吊唁故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这烦人的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青音才离开了三五日,怎的一夕愈发思念她了。

唉,她也只能找个人陪她跑一趟了。

一听说是去崔侍郎府吊丧,诸位好同僚里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如双双,也不好带去。

这些个同僚要么不喜人多眼杂,要么不通人情世故,不乐意去也不能够去,无人作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也不至于一转眼连鬼影都找不见了吧,好歹给丧家送点纸钱啊,一分钱都不出是吗各位,你们问我向户部拨款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

*

到头来,只有监正来了崔府。

哦,对了,还有换了一身素衣的朱雀,上神说他对人间葬礼之俗颇感兴趣,便不请自来了。

有人陪着总比独自一人好,一夕便没有拒绝。

她仰头望见牌匾上金光耀眼的“崔府”二字,忽而记起上月她才来此吃了乔迁酒的,彼时崔四郎方由计使右迁侍郎,又逢乔迁之喜,风光无限,怎料世事无常,转眼间红绸成了白布。

临门一脚,听着里头感天动地的哭丧声,一夕努力地酝酿了一番情绪,奈何心如死水,不知悲从何处来。

然而,瞧见不远处披麻戴孝的崔家孝子,她心中一动,多少生出几分怜意。

孝子是崔侍郎的独子,不过十四五岁,脸上的稚气还没褪去,便已蒙上满面愁容。

崔侍郎去后,他每日守灵,一日未得好眠,熬得脸色蜡黄毫无血色,好似生了场大病,如今病去如抽丝,整个人羸弱得像是一推就倒。

独子尚且年幼,正值壮年的父亲却撒手人寰,唉。

眼见着孝子就要过来了,一夕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是真不喜欢这种场合,无所适从。

许是察觉到了一夕的局促,朱雀略一欠身,低声问:“不想进去吗?”

她侧头看了朱雀一眼,并未作答,只是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总是为人情所累,却也无可奈何。

他挑眉一笑,在她耳边低语:“那便不去。”

一夕刚想说“这不好”,恰巧此时孝子迎了上来,举手见礼。

她正要抬手回礼,却见孝子直接略过了她,正对着朱雀作揖,彬彬有力地道了声“监正”。随后,这位“监正”便顺走了提在她手里的黄卷蜡钱,被人领着往里去了。

末了,他回过头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走。

障眼法。

大家都把他认成了她,而她本人再无人关注。

一夕愣在原地,有些困惑,思索着这位上神究竟意欲何为。

然而视线里突然闯入的熟悉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不是别个,正是许久不见的春官叶千秋。

她身着红裙,撑着一把黑伞,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一跃而起,翻上了崔府的院墙。应是隐了身,谁也没发现她。她踩在瓦片上,低头往下张望,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话说,她不是在冥府帮着叁荼处理恶鬼越狱之事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此处也有逃逸的恶鬼……

一夕心叫不好,所幸无人注意,她也跟着跳上了院墙。这倒把叶千秋吓了一跳,身子一晃差点摔了,幸亏被她一夕疾手快地抓住了,只有几片瓦片滑落下去,碎在了地上。

院内哭声四起,没有人注意到这几瓦碎之声,除了上神朱雀。

他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见是熟人,便很快地笑了一下,旋即别过脸换上了一脸悲相,继续敬业地扮演着前来吊丧的“监正”。

叶千秋惊魂未定,小心平衡着晃晃悠悠的身形,并未注意到远处的上神。

“监正你怎么跟鬼似的,来得无声无息,吓我一跳。”

一夕暗自好笑,也不知这院墙上究竟谁是鬼,谁是人。

见春官彻底稳住了,她便开口问:“你怎么在这儿,冥府的事处理完了,还是……另有情况?”

“怎的,”叶千秋玉指微曲,把玩着一缕青丝,“不欢迎我回来?”

一夕懒得同她说些弯弯绕绕的话,直言道:“说正事。”

叶千秋轻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只会杀人,不会查案,帮不上忙了,他就叫我回来了。”

春官本是护送国师前往冥府投胎转世,恰好碰上恶鬼越狱,索性在冥府多留了几日,帮着叁荼抓鬼——她一向是嗜杀,抓到了顺手便解决了。

想来这里头能抓的都抓完了,能杀的也杀光了,逃得没影的她也懒得去追查,便班师回府了。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看热闹?”

“帮冥王跑腿呀。”叶千秋转动着伞柄,抬眸瞧了一眼黑金色的伞面,得意道,“我这伞不错吧?”

一夕这才注意到这把看似平平无奇的黑伞竟是冥界至宝阴阳伞,既可遮天蔽日,使鬼魂得以日下行走,又可隐去身形,使其往来自如。

“冥王好大的手笔。”一夕有些狐疑。

春官顶多是帮冥府处理了几只逃狱的恶鬼,冥王何以把冥界至宝送给她……难不成他帮冥王做成了某件大事,这得是多大的事啊?

“嘿嘿。”叶千秋凑过身来,笑眯眯地说,“我偷的。”

一夕顿时无语。

“所以你帮冥王跑腿是?”

“我心虚啊。”叶千秋悔恨地叹了口气,“我正揣着伞准备溜走,哪知冥王突然叫住了我,让我回阳界后顺便来此地看看,我着急走便胡乱应承下了。左右闲来无事,我便来瞧了瞧,还没瞧出什么事儿来,监正你就突然出现了。”

一夕抓住重点,接着问:“冥王为何叫你到这儿来,所为何事?”

叶千秋细想了一番,拼拼凑凑地回忆起了一句话:“说是有人的寿命无端地断了一截。”

“说的是崔侍郎?”

“好像是。”叶千秋边回忆边解释,“生死簿定了人的寿数,早死或晚死都属无端而亡,如此亡魂难入幽冥,会在阳界徘徊游荡,须由鬼差领入鬼门关。对,冥王让我领他回去,免得积怨成凶。”

“我知道。”

人的寿数是注定的,阎王要你三更死,便不会留你到五更。

若有早死或晚死之人,要么是被偷了寿数,死于非命,要么是窃了别人的寿数,苟且偷生。

老死、病故或意外而亡都不算是死于非命,那么崔侍郎暴毙家中……必然另有隐情,他是被谋杀的,毒杀还是什么另外的手段?

等等,如果崔侍郎只是一个横死而不知归路的亡魂,日理万机的冥王为何会对他格外关注,甚至特地叫叶千秋带他回幽冥?

一夕眉头一皱,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说,他的寿命无端断了一截?”她仔细揣摩这句话的意思,总觉得奇怪。

“是啊。”叶千秋突然记起了什么,忙说,“监正你知道吗,生死簿载人生死,一旦这人死了,无论是正常死亡还是横死的,他的死期与死因都会出现在生死簿上。但是,这个人死了,没有死因。”

就好像他的一段寿数直接被划走了,一瞬间活到头了,立马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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