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无名无姓,后来遇见了一个人,从此便有了姓名。
她叫陆云喜,陆是陆隐山的“陆”。
*
陆隐山是个书生,一天到晚除了读书便是写字,无趣得很。
不过,她一只蜘蛛对这个人类也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他面前的那扇窗。
书生学习刻苦,常秉烛夜读,灯火摇曳,引得飞蛾小虫频频光顾——若是在此处结一张网,她只需守株待兔,便可饱餐一顿。
她眼馋这地方很久了,但人们见她就打,她实在不敢冒险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结网捕食。
可是,她又是一只没什么本事的蜘蛛,争不过其他同类,方便捕猎的好地方它是一个也没抢到。无处捕猎,便只能饿着肚子,饥肠辘辘。
饿死是死,被人拍死也是死,至少得在死前吃顿饱饭吧。
也不一定就被怕死了,她跑快些就是了。
她连夜在此地布下一张大网,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这一夜,她收获颇丰,是涨着肚子滚回巢穴的。
昨夜那个书生根本没抬眼看它,更别说拍它驱赶它,看来她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谁知次日再来时,她的网没了。
不是,她那么大那么漂亮的一张网呢?
她愣了片刻,很快接受了现实,它大抵是被人清掉了。无所谓,富贵险中求,她立马重新织了一张新网,继续在此守株待兔,又饱餐了一顿。
隔了一日,她又来了,网又被清了,她又织了一张新网。
如此反复了几回,她实在忍不了了,心道下次谁再敢动她的网她就扑上去咬他一口。
这天,她没回巢穴,而是在蛛网附近蹲守,暗中观察。
天刚放亮,那书生便起了,吃过早饭后便一径行至书房,坐在窗边又接着看书。
她就躲在窗框上,正好看得见书生手中爬满蚂蚁的书。
真不晓得这书有什么看的,他怎么能坐在这儿看一天的蚂蚁?不过,看他这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专注模样,应该没时间去管她的网。
就这样等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等来了罪魁祸首——侍女拿着拂尘过来了。
一瞧见这张完好无损的蛛网,侍女便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抱怨道:“烦死了,怎么又在这儿结网……”
听了这话,小蜘蛛气不打一出来,心道:我也是烦死了,你怎么又来清我的网,知不知道我织这么大一张网很幸苦的!
眼见对方又要掀她的饭碗,她立马蓄力,准备扑上去。
这时,那书生却忽然开口了,淡淡道:“不用清了,它在这儿也挺好的。”
“可是……”
“留着吧,夜里蚊虫多。”
后来,再也没有人来清她的网了,她终于过上了安生日子。
她每晚趴在他窗前的蛛网上,一边等着吃饭,一边看他读书,就这么过了许久。
她知晓了他的姓名,知道他常翻阅的书叫《诗三百》,夜里只看不读,白日里常常吟诗背诵。
或许是他的声音听着悦耳,又或许是诗词写得妙哉,她渐渐喜欢上了听他念诗。
为了听他念诗,她白日里也常常挂在网上,不回巢穴。
困倦之时,他会温一壶酒,对月独酌。
可惜此夜无月,寒夜寂寥,空有繁星点点,聊胜于无。
他握着酒杯,忽而举杯向她,眼带笑意,朗声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其实她并不知晓这是何意,只是隐隐有种感觉……他好像把她当做朋友了。
这一夜,他有些反常,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不知节制,到后来醉得神思恍惚,尽说些胡话,譬如问一只蜘蛛“你叫什么名字”,又或者“你是男是女,我该怎么称呼你,姑娘还是兄台”……
她觉得好笑,一不留神让一只飞蛾从她手里逃脱了。
飞蛾的翅膀上缠了蛛丝,飞不大稳了,摇摇晃晃地掉进了他的杯中。
他盯着杯中的飞蛾,看它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大抵是被酒水淹死了。
良久,他怅然道:“万事万物终有一死,逃过一劫又是一劫。”
她的修为很低,懂得人话,却不会言语,就只是沉默着听他讲。
他又一次举起酒杯,对着她笑道:“这杯酒我是喝不了了,就敬你吧。”
看着这只与他相伴多时的蜘蛛,他若有所思,喃喃道:“听说蜘蛛的寿命不过一二年,也不知我归来之时,你是否还在。”
他抬起手,悬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最终伸过去小心地碰了一下它。
她竟没有躲,一动也不动。
他略感惊讶,旋即轻笑一声,把盛着飞蛾的酒杯放在了窗台上,说:“再见了,小蜘蛛。”
她忽然生出几分不舍,不舍他离开,不舍与他道别。
趁他还未走远,她悄悄地跟了过去,偷偷地在他的发间埋下了一根蜘蛛丝。
这样不管他去到何处,她都能找到他。
很多年以后,她顺着蛛丝一路寻觅,最终在千里之外的边关找到了他。
他死在战场,埋在万人坑里,年仅二十一岁。
——你知道吗,陆隐山,其实我是只妖怪,命很长的,无论你何时归来,我都在,一直都在。
*
可惜这只妖怪天分不够,后来修行了很多年还是无法化形,话倒是会说了,却不敢随意开口,怕吓到别人。
她也学会吸取日月精华了,却不能以此为食,仍要继续结网捕猎。
她游走于繁华人间,依旧在深夜寻找着一扇被灯火照亮的窗户,依旧被驱赶,被拍打,换了一扇又一扇窗户,织了一张又一张新网。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她又来到了书案前的一扇窗上,少年点着灯,专注地看着书。
她在这里结了张网,看着他思念着故人,从夜深待到了天明。
他家的侍女也勤快得很,清晨便来打扫藏书阁。
她想,她又要换个地方了。
这时,少年过来了,叫住侍女,说:“不用清了,它在这儿也挺好的。”
好多年过去了,她已经记不清陆隐山的模样了,却还记得这句话。
奈何她修为有限,看不穿前世今生,分不清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故人归来。
她突然觉得好后悔,后悔这么多年浑浑度日,没有潜心修炼,但凡她再认真一点,再刻苦一点,也不至于故人相见不相识。
她没再继续搬家,选择了留在这里,反正在哪儿待着都一样。
少年姓宋,名景棠,也喜欢读诗,白天朗诵,晚上默读。年纪尚小,不爱饮酒,只喝茶。
她看着他,越看越觉得熟悉,越想越觉得怅然,私心希望眼前的他就是从前的他。
可就算是又如何呢,她尚未修成人形,谁敢和一只会说人话的蜘蛛精做朋友呢,跑都来不及。
后来,少年不再来藏书阁了,听说是到京城学做生意去了。
她没有跟过去,依旧待在藏书阁的窗户上,守着少年伏过的书案,翻翻他看过的书。
在他的熏陶下,她多少也认得一些字了。
她翻开那本起了毛边的《诗经》,一页一页地看下去,目光最终停在了一行字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轻抚着这八个字,只觉得难过极了。
“你想见他吗?”
寂静的深夜,空荡荡的藏书阁,有谁幽幽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若想见他,我可以帮你。”
她左右张望,这里并无旁人,寂然无声。可她听得真切,这说话声绝非幻听,实实在在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充满魅惑的声音愈来愈近,几乎贴在她的耳边,“重要的是,我可以帮你达成夙愿。”
她将信将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嘛。”对方似乎离远了些,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因为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对方并未立刻回答,不紧不慢道:“你知道吗,其实你想见的人就在你眼前。”
可她眼前空无一人,只有一张落灰的蒲垫。
忽而一愣,她恍然道:“他真的是陆隐山的转世?”
“你与他缘分未尽。”这声音再度飘近了,萦绕在她耳边,“何不与他再续前缘?”
“我……我修为太低…… ”
“这有何妨,我来帮你呀。”声音略上扬,忽转低沉,叹道,“我为奸人陷害,有魂无魄,零落世间。可叹我纵有通天之法,无所依附,便无计可施。所以……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地,供我调理恢复。”
她也不是蠢笨之人,自然听懂了对方的意图,直言道:“你想占了我的身体?”
“暂借,暂借而已。”对方听出了她的顾虑,连忙解释,“我会助你提升修为,令你化形为人,好让你与他再续前缘。而作为回报,你需将你的身体借我暂居,供我夜间行走。
“就是说,白天这具身体属于你,晚上则暂借与我。不过你放心,我既不会干预你行事,也不会做任何有损于你的事。若你实在不信,我可与你签订生死契约,绝无虚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很难不心动。
她有自知之明,以她的资质,纵使再苦修三百年,也难以化为人形。即便有朝一日她修成正果,那时的他又不是轮回了几生几世,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她又该去哪儿寻他……
索性赌上一把。
她答应了,而它也并未食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