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不会再有比纪之水更加不礼貌的人了,至少在寇准眼里是这样。
千里迢迢赶到学校附近的巷弄时,他有过很多设想。
比如纪之水有了事关他的新发现。
她要在威胁上再度加码,她将索要财物,又或者纪之水只是普普通通地想把他叫出来打一顿。
人到了,纪之水问他一句:“你去医院做检查了吗?”
寇准整整半分钟没说一句话。
“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纪之水坦然点头,理直气壮,却连直视他的脸都不敢。她眼神飘忽地落在他脸颊旁的空气,说:“嗯。”
寇准差点气晕过去,拳头已经捏紧了。
谁料一口气没喘上来,被口水噎住了喉咙。
他俯身爆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当时,纪之水就在边上看着他出糗。
寇准当然不会以为纪之水叫他出来是为了关心他的身体。可究竟为了什么,纪之水又不明说。
姑且认定这是场无趣而不高明的捉弄。
寇准不想和纪之水多费口舌,再度警告她不许在金城高中散布谣言,就算她离开了金城,她的父亲和弟弟还在这里。
纪之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听到他的威胁时,露出一个介于嘲笑和求饶之间的、让寇准没办法看明白的古怪表情。
——提到家人,会让她这么激动吗?
理所当然的,纪之水不会给他答案。每次一和她共处同一片空间,寇准便觉得浑身毛毛的。
他实在受不了,转身便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去之后他一直想着纪之水。
寇禹庆年前十分忙碌,想来工作不顺,火气非同寻常的大。寇准一连挨了几天打,新伤叠了旧伤,到后来甚至起不了床。
月休那两天不够他养伤的。
寇禹庆抽烂了一条皮带,气喘吁吁地拽起他的头发。
冷汗渗进眼里,眼球刺痛,寇准眨着眼,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寇禹庆狰狞的脸。
“真爬不起来了?没用的废物。”
寇准知道他只是在拿他撒气。无论回答什么都没办法让寇禹庆满意,话太多只会招致加倍的拳打脚踢。
“爸,给我请几天假吧。”寇准面色如常地说。
寇禹庆不耐烦道:“这种小事你自己解决不了?”
寇准嗓音嘶哑,喉咙里有血气,说话时像个破风箱在响,“李老师的假条难开,要和家长通电话。久了见不到人,他会家访。”
“家访”两个字一出,无疑触动了寇禹庆的神经。
“你们那新班主任什么毛病?”他拉起寇准再要打,瞥见他已经肿胀变形的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人扔下了。
他平时有分寸,不会冲着脸下手。
“知道了。”寇禹庆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也没数是多少,冲着寇准一扔,鲜红的钞票洒落如雪花。
寇准躺在那堆钞票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仍旧想着纪之水。
或者说,想着她的话。
——“他一直在打你吗?”
纪之水这么问他。
“我可以帮你,我有办法能让你不再挨打。”
久久的。
寇准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
·
一连两天都没有什么好消息。
李昊阳像是人间蒸发了,不仅是他所就读的大学官网搜不到他的学生信息,李昊阳毕业后的人生轨迹更是一片模糊。纪之水在一片汪洋中搜寻,一无所获。
顾天倾那边的反馈同样不佳。
并且这周一,他顺利复学了。
纪之水隔着电话和他说了声恭喜。对于高三生来说,上学确实是最要紧的事。
赋闲在家的只剩下纪之水和梅陆露。
周一上午,纪之水收到穆若婷的消息。
【穆若婷:我问了李老师。寇准的爸爸和我姐姐是同一届的学生,同班同学。】
纪之水看到这条消息惊得跳了起来。
——怎么可能!她前前后后把几份成绩单看了多少遍,她可以确定,这里面绝对没有寇禹庆的名字!
梅陆露说纪之水大惊小怪,凑过来和她头靠头盯着手机屏幕。
纪之水以为梅陆露要发表什么高见。
她和梅陆露同样同步过这段时间收集到的信息,因为梅陆露坚称集思广益可以达到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的效果,纪之水耐不住磨,加上梅陆露确实经常能给她提供全新的角度和思路。
纪之水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却听梅陆露道:“这个小同学怎么上学还和你发消息?”
纪之水:“……”
她悻悻收回期待,没好气地吹了下长长了些的刘海。
纪之水翻出穆婉莹那一届的合照翻来翻去的看。模糊到看不清人脸的照片里,拿着显微镜也找不出哪个是寇禹庆。过了塑的照片最下端按照站位分别列出了每个人对应的姓名,纪之水毫不费力地圈出了穆婉莹、文锦和李昊阳。
她将人数和姓名做了数量上的比对,没有多出一个人来。
难道是李茂记错了?
纪之水皱眉咬着笔盖,忽的被梅陆露提醒:“你手机响了两下了,快看看是不是小妹妹找你。”
她都没注意。
纪之水拿起手机,漫不经心地点进聊天软件,方才还是“正在输入中”的穆若婷再没有发来消息,反而是一个无比普通的戴红色围巾的企鹅头像上顶着两个红点。
纪之水点开聊天窗口,目光一凝。
·
“当心点啦!差点就被抓到了。”
身后传来同学的提醒。
刚才要不是后桌踢了她一脚,穆若婷的手机就得上交李茂办公室了。
穆若婷不自然地将头发捋到耳后,借着动作将手机丢进挂在课桌边的包里。还有半截话没发出去,穆若婷咔哒咔哒按了两下笔,心绪不宁。
今天教室里的座位空了两处。
一个座位在穆若婷旁边。原本属于纪之水的那张书桌被陆于栖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清空了。
穆若婷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原来就是那个之前年级里谣传坠落身亡的女学生。
——人家分明还活得好好的!
穆若婷差点也被乱七八糟的谣言骗了。
另一个空置的座位属于寇准。
任课老师进门通常会数一遍人,这是近两个月才多出的习惯,问及寇准,顾天倾抬手报告:“老师,寇准请假了。”
任课老师再度确认:“班主任知道吗?”
顾天倾:“知道。”
老师终于点了头,踩着上课铃的尾巴将试卷抖的哗啦啦响,清一清嗓子:“好,同学们把注意收回来,集中精神。我们开始上课。”
穆若婷跟着翻开试卷。
这节课的老师讲课有个怪癖,在黑板前站不住。
他一边讲课,整个人满教室晃悠。学生的头也跟着他的行动轨迹转。
穆若婷的桌面堆满了书和笔。
写字的间隙,胳膊一动,一不小心修正带滑落下去。
穆若婷俯身捡起修正带,趁机解锁了手机。
与此同时,那道编辑了一半的消息终于发了出去。
·
纪之水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直到网约车开到楼下,梅陆露跟着她钻上后座,纪之水也没想起来。
“我出门的时候锁门了么?”纪之水问梅陆露。
梅陆露肯定地点头:“锁了!我能确定。”
姑且以为是出门综合症吧。纪之水想。
半个小时之前,寇准给纪之水发了消息。
寇禹庆又打他了。
寇准给出的地址离学校很远。一路疾驰,车辆最终被门卫拦下,纪之水透过车窗,望见住宅区后荫浓的绿树,别墅掩映在绿植之后,环境宜人。年轻的保安很不好说话,说不让进就是不让。
纪之水和梅陆露对视一眼,打算下车步行。
待在保安室的另一人接了个电话,抬手示意他们通行。
“早这样不就好了。”司机嘟囔着说。
网约车将两人放下,调转车头离开。
二楼的窗帘掀开一点,望着那辆白色小车驶离。楼下站着的两个女生,一个穿得像块行走的黑檀木,一个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颜色都挂在身上。
刚一下车,梅陆露就被室内外温差击倒,冻的鼻尖通红。
“等会儿回去估计不好打车呢。”梅陆露忧郁地说。
纪之水深以为然。
住宅区虽然环境好,但同样也偏僻,想在这地方打到车只能靠运气。她提前在手机地图上查过,附近没有公交车站,想坐车得步行好几公里。
“就当锻炼身体了。”
反正她不后悔过来。
纪之水望着眼前的铁艺大门,做了雕花设计的铁质栏杆充满艺术气息,但在夜晚想必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今天是个阴天,阴惨惨的阳光一照,整幢小楼都散发着让她不太舒服的气息。
这种不舒服和促使着她在万圣节当天逃离无人居所的强烈预感又不同。
纪之水伸手将要去按铃,嘈杂的电流声响了一阵,喇叭里传来寇准的声音。
“我给你们开了门。进来吧。”
梅陆露将铁门一推,果然轻松推开了。
甫一进门,一种故作高雅又高雅得并不彻底的装修风格霸道地向两人袭来,梅陆露只觉双目如同被烈日灼伤,不忍直视。偌大的别墅里没有走出哪怕一个人,就如同此地是一座空房。
两人一路前行,草草浏览过各种乱七八糟风格的挂画和看着就不便宜的摆件,纪之水看了看梅陆露,以为会从极繁主义爱好者的眼睛里看到欣赏。
“这家的主人简直毫无审美可言。”梅陆露撇嘴。
好吧,看来不是一路人。
纪之水继续前进,忽的在一处墙壁前停下。
浓郁的红布挂在颜色淡雅的雪白墙壁上,突兀得如同一片的蚊子血。它沉重的,静默不动,平整墙面上突出的一块仿佛藏着怪物。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纪之水看着这块红布说。
她伸出手,摸到红布边沿,微微用力——
正要揭开红布,高处传来一道声音。
“喂。”
寇准趴在二楼栏杆上,不知道盯着这里看了多久。仿佛从两人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在这个地方默不作声地看着。
原本屏息凝神的梅陆露被头顶的动静惊到,警惕地抬头望去。
楼梯边采光不佳。寇准站在阴影里,梅陆露这么一看,想象力就开始天马行空地乱飞,胳膊上浮现出一层鸡皮疙瘩。
“那是我爸的东西。”寇准平铺直叙道,“他发现有人动过,我会挨打的。”
纪之水牵着红布的手松开了。
最忌讳她提起这件事的人,此刻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主动一提再提。
纪之水面色平静,举起一只手表示不会再碰,“不好意思。”
“你下来还是我上去?”她问。
“我受了伤,下楼伤口会再裂开,处理很麻烦。他不允许我坐电梯,还是麻烦你们上来一趟吧。”
梅陆露仰着脖子,并不言语。
她原先以为寇准趴在栏杆上是出于懒散,细看才瞧见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
纪之水应了声,转头抛下身后的奇怪红布,上了二楼。
梅陆露收起了心中的警惕,紧跟着纪之水的脚步。
“你说的那个女生也在这吗?”梅陆露悄声问。
纪之水摇头:“我没看到她。”
这也是纪之水意料之中的事情。穆婉莹只会在学校及学校周边出现,最开始甚至跨不过那道校门。
她不可能跟到寇准家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