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坝。

王守根吃过热乎带肉和蛋的汤面，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抽了半天烟，又去村里转悠过一圈。

他瞅着面前这家人家里的烟囱开始冒青烟，眉头拧成沟壑纵横的川字，嫌恶地朝他家方向看。

“懒东西，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知道做饭，想饿死我吗！”

王守根气冲冲地走回去，还没进屋就把手里的长烟杆儿在墙上砸得咚咚响。

不管是那个生不出儿子的二手货，还是那个一天到晚只知道吃的丧门星，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会吓得发抖，用那种恐惧的眼神看他。

每到那个时候，王守根心里都满足得不行。

他是她们的天！

没有他，她们屁都不是！

咚咚咚。

烟杆儿又敲过几声，这次王守根用出更大力气。

但，没人出来。

“好啊，翅膀硬了是吧！”

王守根撩起袖子，一脚踹开大门。

砰——

门是他走之前虚掩住的，此时被他用力一踹很轻易朝两边打开，王守根收不住脚上的力气，狠狠摔到地上。

粗糙的地面把他的胳膊擦落一大块皮，痛得他火气大涨，破口大骂。

砰——

年久失修的门头们在他震天的叫骂声中，猝不及防砸落，好巧不巧，直溜溜朝他后脑勺去。

刺耳的脏话戛然而止，再无声响。

村西头，老李家，更脏的词语从这里每个人的嘴巴里喷出。

“要我说还找她干什么？那么大年纪又生不出儿子了，死外头给野狗吃了才好，免得花钱花地方埋！”

“就是，她疯成那个样子，前几天做饭差点儿把房子烧了，留在我们家能干什么？浪费我们家粮食！”

呼——

一阵怪风吹过，房梁上的灰尘和风干的虫子尸体噗噗掉到桌上。

“啊我的肉！脏死了！”

一个多小时后，呛人的浓烟惊动满村子的人。

“老李家烧着了！大家快去救火啊！”

满村子的人都跑出来。

他们和老李家邻里关系不见得有多和谐，主要是怕火烧得太大把他们的房也给烧着，因此挑水的挑水，拿盆的拿盆，一个个十分卖力。

只是火真的太大了，房子旁边又堆着这样那样的柴、垃圾，老榆坝的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扑灭。

“快进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要去你去啊，脚不动光动嘴巴算怎么回事儿？”

火救下来，自家房子没了威胁，村里人便丢了盆露出本来的面目。

“你看那个门要掉不掉，万一进去被砸死怎么办？我和他家有仇，我犯得着去吗我？”

“前几天他们才偷了我种的菜！”

“偷菜算什么，这群丧良心的不知道发什么疯，把我长得好好的马上就能吃的菜连根一起挖了，非说那是他们家的地，还说我种菜把他们地里的肥吃了，他们以后种的东西长不好，让我赔钱！火那么大，房子烧成这样子，我们进去，要是他们非说房子是我们烧的，让我们赔钱怎么办？一家子神经病，谁沾谁倒霉！”

他们就离得远远的东骂一句西啐一口，谁都不乐意去看房子里面是什么情况。

“要不我们去请老王叔吧。总要有人去看看，万一人没了呢？就这么堆在里面烂了臭了，再给传出个什么疫病，遭殃的还是我们。”

“对对对，老王叔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我们都服他，老李家的要是有什么事，也不敢讹他钱，比我们去合适。”

“走走走！去老王叔家！”

一群人乌泱泱地朝村东头赶。

“老王叔！”

有人远远的就开始喊，结果没人应。

等人凑近看，才发现王守根被一块倒下的木头门压在地下，后脑勺的血流了一地，呼吸微弱。

“快快快，找医生！”

王守根在村里的人员比老李一家好得多，当即有沾着亲的跳出来把门板儿挪开。

一番折腾后，老村医简单处理好伤口，又输了点儿葡萄糖，王守根醒了。

鼻歪口斜，一张嘴话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往外流口水。

“天，这是瘫了啊！”

“老王媳妇儿人呢？老王都这样了还不过来看着？”

“前一会儿我听老王在骂人，估摸着是把人骂过头了，人气着呢。没事儿，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我们把老王送回去，他媳妇儿肯定舍不下心不管。

一群人又把不能动的王守根抬回家，放他睡的那张床上。

“荷啊，我们把老王叔送回来了，你看着啊。”

下一秒，人走了个干净，全又围回老李家去。

好好的房子，现在外边儿已经一片漆黑，好些地方塌了。

除老王外年纪最大的老人，硬着头皮从破窗户往里看。

几个小时后，总算把倒在里面的人全给捞出来。

“啧啧啧，作孽哦。”

出来的没一个全乎人。

要么脸烧烂了，要么腿、手砸成一滩肉泥。

村里人嘴里说着可惜可怜，实际上眼睛里全是幸灾乐祸。

该！

让他们整天在村里欺负这个得罪那个，现在遭报应了吧！

老槐村。

林念念呆呆地站在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废墟前，盯着唯一还立着的老房子发愣。

她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脑子钝钝地发疼。

这种状态她太熟悉了，连忙转移注意力。

“巫老板怎么把我约在这儿？”

林念念用自言自语打断她心中难以言喻的悲伤。

“是爸爸吗？”

她想起上次听见的叮铃声。

巫桃和她说，她戴的那个小银锁已经放到该放的地方，所以，爸爸真的收到了吗？

林念念的思绪再一次不受控地发散开，直到视线中出现一个白点儿。

小白点儿由远及近，直接停到她面前。

林念念后退一步，看见巫桃从车上下来，还有三个不认识的人。

她正想问，巫桃看向她：“来，开门。”

林念念不解，但还是照做，走到右边后车门那儿，拉开。

门开的瞬间，一双年迈但亮晶晶的眼睛装入她的视线。

“念念，给，妈妈给你买到小马啦。”

一只粉色的小马被那人献宝似地高高举起。

林念念本能地往后退两步，下一瞬又猛地冲上前俯身抱住车里的人。

“妈妈！”

字字欢喜，又字字凄厉。

林月牙温柔地抚摸着林念念的头发。

“不伤心啦，妈妈去帮助了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小朋友，还给你买到漂亮小马啦，快看，喜不喜欢？”

林念念紧紧捏着妈妈宝贝的小粉马，泪如雨下。

“喜欢，妈妈，我……我喜欢……”

林月牙笑得很开心。

“喜欢就好，我还扯了布，他们都说这是最时兴的料子，回头我给我们仨做身新衣服，走在路上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说着，她下车冲家的方向喊。

“河清哥，快来看我这次扯的布，这个颜色多衬你啊。”

林月牙快步朝老危房走。

还没靠近，一阵风吹起她的头发。

“阿牙，别往回走，你，朝前走。”

“河清哥，你又准备了什么惊喜？”

林月牙很配合地调转方向，一步一步走出废墟。

林念念早就站在那儿，稳稳地接住她。

王小巧拉着张秀荷的手，站在旁边看。

“妈妈，生儿奶奶在做什么，为什么我看不懂？”

张秀荷侧过头抹了一把眼泪。

“是月牙奶奶。月牙奶奶她，走了几十年，终于走回家了。”

“那太好了！而且我觉得月牙奶奶比生儿奶奶好听！”

张秀荷握紧女儿的手。

“嗯。”

生儿是那些东西给林月牙取的，寓意生儿子。

那不是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月牙，林月牙。

轰——

在林月牙走出废墟的那一刻，明明已经歪斜得不成样子却怎么都不肯垮塌的老房子，仿若终于支持不住的老人，轰然倒下。

林月牙猛地回头，眼泪唰地落下。

她颤着手摸摸脸颊，怔怔地盯着指尖染上的一片湿润。

“我……我这是怎么了……河清哥，为什么我心里好难过？”

一道温柔的风落在她头上。

“阿牙，别怕，我陪着你。”

林月牙的泪一下子止住，继续和林念念一起开开心心往前走。

地方不同，石野他们只能在青瓦村等消息。

等着等着，酷酷嗷嗷了两声。

石野忙打开外卖群看。

“用户00008”变红了。

原本是比娃娃淡一点的红，现在却红得有点儿刺眼。

“娃娃，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婴女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儿，歪着脑袋说：“啊啊。”

他要死啦。

“死？他不是已经死……”

石野顿住。

“啊啊，啊。”

婴女和陈河清不同，她并不只是她，她由众多痛苦、不甘的女婴魂灵构成。

陈河清却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因为要留在老房子中等阿牙回来，产生了某种执念，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现在，阿牙已经回来，他又在老榆坝留下大量煞气，灵魂消耗过度，快撑不住了。

姜糖捧着下巴，有点儿伤心。

“可是爷爷奶奶好不容易才重逢，他们已经分开好多好多年啦，本来变成两个世界的人就已经很难过，现在又要分开吗？”

她忍不住想到她自己。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爸爸妈妈就总是背着她偷偷哭。

她身上所有病痛彻底消失的那天，妈妈还哭晕过去好几次，连站都站不起来，爸爸原本就有点儿弯的腰，变得更弯，好像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垮一样。

姜糖还是很想爸爸妈妈，可是，如果她真的和爸爸妈妈见面，爸爸妈妈是不是又要那样难过一次？

她盯着林爷爷慢慢变红的名字，奶呼呼地叹出一口气。

“那就，不要再见好了。”

她不想要他们不开心。

[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055 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