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故地重逢

凛冽寒风混着飘雪,将来时脚印掩埋。

寒风朔雪中泉华紧了紧大氅,最后看了眼今日到达的地方,叹了口气,顺着来路往回走。

此次下凡查案,宗门给的时间本就不宽裕。被他耽搁了几日处理私事,便是愈发紧凑,不容浪费。

“眼下查案在即时日不多,今日过后,也不知下次得空是何时。”

他喃喃着,唤出凝雨探路,缓缓前行。

这雪下得大,棉花团似的一团团从空中洒下,纷纷扬扬。不过片刻就将来时脚印掩盖,饶是刻意寻着来时轨迹折返,也避免不了走岔了道。

泉华一面用剑戳着前方厚雪,借以试探是否有被雪掩盖的裂缝以防不慎踩空,一面观察着周遭雪地,试图找到来时痕迹。

可到底是在雪地中行了许久。顶着风雪直面这满地碎琼乱玉,饶是修仙之躯也不由脸僵眼晕,隐隐有些视物模糊。

“大抵是今日在这呆的太久加之光线充足,有些雪盲了。”

雪中人反思着,抬手欲渡灵入眼,却不想一个趔趄没站稳,一脚踩到了一个凸起的小雪堆上。

那堆雪不似寻常落雪踩下去嘎吱作响,反倒分外柔软如踩棉絮。一脚下去,竟没有像其他积雪那般陷下去半只脚。实在诡异。

想也未想,一脚踢过去,同时后撤两步横剑身前,盯着砸出的坑洞一脸戒备。

四周安静,唯有风声。

泉华确信方才的确是有什么被自己踹飞出去,砸落在远处。虽未看清是什么,但能避过他的探查藏匿这许久,想来本事不小,十有**还未死。万不可放松警惕,被那不明之物取了性命。

他这般想着,愈发握紧了剑,盯着那洞一眨不眨。

他素来谨慎,也最不缺耐心。

可直至肩上旧雪消融叠新雪,一身青衣渐覆白,那洞都不曾传来半分动静。泉华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握剑的手也不自觉慢慢落下,试着探灵去查洞内不明之物的生死情况。

待看到是只狐狸轮廓,当下一愣。

作为侥幸入道修为不高的底层弟子,泉华并不像旁人期待的那般自暴自弃,混吃等死。

恰恰相反,他极为刻苦。

妖林斩兽,与魔相搏,孤身驱鬼,以计杀怪……哪怕得道无望也不曾放弃过自己。

常年如此,虽修为依旧毫无长进,但面对突发状况的瞬间反应却已远胜常人。虽是下意识一脚,却也不忘裹携灵力。一脚下去,威力非同小可。

若是落到凡人身上,怕是得肋骨入肺,毙命当场。

泉华:“你这凡狐受我一击还能活下,实属难得。”

泉华:“不过到底是我造的孽。既侥幸未死,自当补救一番,也免徒增孽债。”

他低头于储物袋里一阵摸索,摸出一瓶伤药。宝贝般擦了擦,握着瓷瓶正欲走近一探究竟,就听那洞传来细碎声响。

一阵窸窸窣窣,片刻从雪洞里爬出一只白狐,毛发沾雪,眸中含气。瞧着气得不轻。

看清是只白狐,泉华前行的步伐一顿。

静静站于原处,望着那爬出坑的白狐,神色恍惚。

不过片刻分神,那方才借灵压下去的雪盲便有了卷土重来的征兆。大片白光于眼前闪现不断,模模糊糊,时远时近。

再次运灵压制,那白光方才渐渐淡去。

可不知是否是错觉,泉华感觉这雪盲并未被完全压制。满目清白中,他的眼前似浮现出一只受伤小白狐,于山间林下舔舐伤口,闭目浅眠。

再一眨眼,红林枫叶不见,只余漫天飞雪。

曾是层林尽染下的唯一雪白,此刻正隔着苍茫雪地与他对望。

两抹白色身影于眼前逐渐重叠,似近在眼前,又好似远隔百年。

那山林风雪相互交缠,恍若只存于记忆,又好似真实存在于眼前。

待回神看去,一切幻觉皆散,青山绿水淡去,满山红枫不复,眼前只有一只白狐。

“当真……令人想念。”

他这般说着,不知在说面前白狐,还是在说记忆里的枫林,又或是……久远前的某个谁。

“让我瞧瞧,可是哪里受了伤。”

他缓步靠近,欲拿药帮它治伤。

才抱到怀中,还未来及仔细检查伤处,先瞧见了背上的鞋印。沾着泥点混着冰渣,细碎地夹杂在那干净雪白的毛发中,当真刺眼突出。

罪魁祸首瞧着,不由一阵心虚。

脑海中自动描绘着一只白狐躺在白雪皑皑中,蜷着身子缩成一团。尾巴围成圈将自己兜住,如一个自然形成的小雪堆,于风雪飘零中孤独对抗天寒地冻。可怜又弱小。

好不容易顶着风寒睡着,又被路过的他踩了一脚。这还不够,紧接着又是一踹,直接将整只狐踹进了雪里。

也不知造了什么孽。

这般一代入,忽发觉自己当真可恶至极。

许是于心不忍,又或是为了弥补心中愧责,泉华动了收养的念头。

泉华:“瞧你这般睡于风雪中,不畏严寒不怕雪狼的,瞧着实在不像有窝可回。”

“宁愿天为被雪为床也不打算回洞,想来也是个无家可归的。既同我一般别无去处,不若跟了我,锦衣玉食管不了,糙米野菜还是有的。”

“……你若喜欢山鸡野兔,大可自己去抓,我也不会拦。”

正自说自话,忽察觉到危险来临。泉华下意识一记灵力拍过去,拍完方意识到自己下重了手。望着晕乎乎的白狐,遂道:“勿动。若不愿,我不勉强。”

那灵力凝聚成掌,对着脸便是一巴掌。毫不手软。

那狐也不是个傻的,受了一击,挣扎着便要落地。

“看来是不愿了。也罢。”行事磊落的仙门弟子虽心生怜意,却也不喜强人所难。如他所言蹲下身,稍稍一松,手中狐狸便蹦至雪地,砸出好大一个坑。

望着重新融入雪地能蹦能走的白狐,泉华隐隐察觉不对,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欲回忆一番,无奈想了半晌也未能记起,只得暂时作罢。

直起身拍了拍衣上落雪,转身便欲下山。

“方才只是瞧你有缘,一时心软罢了。当我自作多情,就此别过吧。”

语毕,头顶风雪手执凝雨,缓缓朝来路行去。

狐狸站于雪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想也未想,抬步就追。

行了一段路,听得身后动静依旧跟随,泉华疑惑回头。却正看见那被踹的白狐不声不响跟在身后,踩着他脚印亦步亦趋一路尾随。见他停步亦是跟着停下,抬头望来。

从无灵宠,更无缘与兽缔结契约的泉华深感奇怪。

“我大抵是习惯了修仙界的灵兽,不太适应你这不通人言的凡兽。”他口中说着这般,转而又冲那凡兽道,“既不答应,跟来做什么?”

狐狸不通人言,自然无法回答。

泉华瞧着那白狐颠颠跑来,一改先前的气势汹汹,摇着尾巴靠近,咬住他的衣角便不放,满目茫然。

“你这狐狸……莫不是磕到石头,撞傻了?”

他素来心直口快,学不会委婉。更何况是这不通人言的凡狐,更不必顾及出口伤人。

眼瞧天色渐晚,暮色将至,泉华倒也没有兴致去探究它为何改变了主意。

“罢了。既愿意跟我,其他的倒不重要了。”

他弯腰抱起狐狸,潜意识里那种不对劲越发强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心下警惕,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他素来相信自己直觉。在外历练多年,数次生死关头皆靠它逃脱,自是不容怀疑。

想也未想,召剑踏上。正欲以灵力催动,忽觉丹田一阵热意。

这是那……妖丹?

难道他在附近?

心下一喜,泉华举目四望,却只见白雪茫茫,风雪不休,不曾见半分人影。

未来及失落,忽觉袖子一阵抽动。低头瞧去,见那狐狸咬着衣袖,不住向某个方向扯着。

顺着望去,就见右后方雪地之上,静静躺着几块碎石。

其上灵气因承载体碎裂而渐渐消散,再过不久将彻底散尽,再不能用,成为与路边石头一般无二的废石。

“是我方才碎裂的寻物盘。”

寻物盘主人认出那正是自己前几日为寻找方向不慎用坏的灵器,心下一喜,下意识往那里踏了一步。思及什么,又缓缓停下。

储物袋乃每名修士必备之物,非特定咒语不可解。可不知为何,从前有段时间泉华储物袋的东西总是莫名失踪,频频换咒语也无济于事。以至那段时间他都不怎么用储物袋。东西经常随意乱放,得到什么也总爱往袖里塞,好好的一个储物袋简直形同虚设。

直至后来掉物一事再未发生,他才改掉了这坏毛病,同大多修士一样将东西放于储物袋,贴身携带。

像如今这般不小心掉下什么东西,实在是不可能发生。

可远远瞧着,那碎裂的形状,确实与他那个命途多舛的寻物盘一般无二。

莫不是有什么人在引他过去?

他素来机警,也极为冷静。饶是如此,在这个可能冒头的瞬间,心脏还是不受控制提到了嗓子眼。

虽面上镇定半分不显,然目光注意不到的地方,手已下意识握紧凝雨,不敢松懈半分。探开灵识的同时后背更是汗液一片。

可他修为到底还是太低,即便有妖丹相助,也探寻不到半分异样。更何况这异样还是妖丹之主。

可即便未探到半分异常,泉华也没放下戒备。

他不敢御剑。没有睥睨一切的实力,自然不会傻到飞至空中,成为暗处之人的活靶子。

灵力低微的他只能一手抱狐一手握紧凝雨,步步小心谨慎,掌心一片黏腻也不敢松,唯恐一时大意丢了小命。

只是……

天寒地冻风雪不休中,泉华一手抱着狐一手握剑,感受着源源不断的暖源自手心传递而来的同时,心中那丝怀疑隐隐约约找到了方向。

这狐狸……不对劲。

先前分明受了自己一击,即将命陨,这会儿却能咬能动体温正常,没有半分受他一击后奄奄一息,体温偏低濒临死亡的将死之貌。

顺着这丝抽出的线,泉华静下心来,慢慢理着种种奇怪之处。

他想起自己先前拿灵药欲给它治伤时,还未动手就险被他咬伤。那警惕防备模样,分明是不想让他为它治伤。

还有方才拼命引他看过去的模样,比起察觉异常拼命提醒,反倒像刻意为之引他过去似的。

若自己真的不假思索,顺着它的意过去了……

险些中招之人闭了闭眼,不敢细想。

寒风越过山间,从身后吹来,溜进衣领袖口,将满背冷汗吹得愈发冰凉冻人。

泉华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可即便心知肚明,他也不敢将这狐狸抛下。

假装不知将危险放在眼皮底下,方便警惕戒备的同时随机应变,与不知死活地撕破伪装拼个鱼死网破看谁笑到最后哪个生路大,泉华向来看得清。

于是他暂且压下将狐狸甩飞出去是冲动,手握凝雨,佯装不知般继续前行。

才行几里,又是丹田一热。抬头望去,就见前方青衣执伞,缓缓行来一人。

隔得远,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所幸灵识较之目力远些,灵识范围之内,那人面部轮廓逐渐清晰。

青衣墨发,神态轻狂,每行一步,环佩叮当,一如印象中的狂放不羁,肆意飞扬。

那人顶着同年少七分相似的样貌,愈行愈近。泉华却站于原地,没有半分见故人的欣喜,只冷冷看着,眸色冰冷。

“太拙劣了。”他轻声道。

待人行于三米外,抬步欲继续时,泉华率先出手。抛出,蓄力,后跃,举剑,一气呵成。

那狐张开的狐口咬了个空。被抛飞出去,为避免再次以头抢地,这次它没再维持原形,而是运起妖力,化作人身。

那白毛雪狐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样貌俊郎的白衣男子。白衣飘飘,置身风雪,却是天生带着一股与洁白无瑕截然相反的张狂邪性。

被识破伪装,苍晏清倒也不生气。反倒双手抱胸,饶有兴致道:“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被问之人不答,只是收了剑,隔着漫天飘雪静静与他对望。

这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那般熟悉,与记忆中一般无二。那面容即便隔了百年,也依旧亲切如昨。

这才是桀骜不驯狐公子,矜傲无双苍晏清。

那拙劣木讷的仿制品,根本不及这人万分之一洒脱真实。

未得到回答,苍晏清倒也不恼,似早已习惯这人冷若冰霜,一见生人便话少的毛病:“你还是这般,处处小心,时时戒备。每日如此,你就不累?”

他说着,目光扫过对方空空如也的身后,又道:“差点忘了,如今的你已非从前可比。想来已是实现年少鸿愿成为一峰长老,自然不必再同从前那般孤身漂泊,流浪在外无人知。”

“长老嘛,管着一帮弟子,身负重任,谨慎些倒也实属应当。”

他说着说着,竟扯出一丝笑,也不知是喜是嘲:“倒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你如今,怕是风光无限吧。”

泉华静静听着,苦涩难言。

若是当真风光快活,下凡查案这等苦差事,怕是还轮不到他头上。

这只蠢狐狸,还是跟从前一样,只看表面啊。

但他也未打算言明自己窘态,只是道:“不及阁下呼风唤雨半分威风。”

这倒是自苍晏清现形后,对方第一次开口。

苍晏清不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故作讶异道:“吾还当百年过去时道长愈发沉闷,不屑与吾等妖魔为伍平白惹一身妖气,故而沉默寡言。”

泉华闻之皱眉:“我没有种族之见,你知道的。”

顿了顿,又道:“倒是你,句句夹枪带棒,莫不是在哪里吃了亏,来拿我泄火气?”

“我倒真真是冤枉。什么也没做,平白成了别人的替罪羊,受了你这无名之火。”

这人,不,这狐,分明是他对不起自己在先,如今句句不饶人,半分错意也无,真真叫人气愤。

苍晏清张了张口,未言,自己先气笑了。

张口欲呛回去,却见对方鼻尖发红,眸子雾蒙蒙的意味不明,也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改口道:“旁事先不提,恩怨吾也暂且不究。念及相识一场,吾好心提醒道长一句,落雁山附近,别去。”

泉华闻言怔了片刻,还是道:“那怕是由不得阁下了。”

苍晏清想过对方会拒绝,却是未想对方竟会拒绝得如此果断。

苍晏清:“你犯不着为了几句不顺耳的话执意与吾对着干。此地凶险万分,你不是吾,不必为了好奇冒险。”

泉华漠然回望:“怎的阁下去得,我就去不得?”

“吾非去凑热闹。”苍晏清道,“只是同族失踪一事事关重大,吾非去不可。”

“我亦不为好奇而往。”泉华回道,“奉宗门之命查询异兽暴乱之因,恕难从命。”

这回换苍晏清怔住,好半晌才道:“他们竟派你来调查此事?!”

“有何问题?”泉华瞧着对方突然激动的模样,万分不解,“难不成,此事另有古怪?”

“没什么。”苍晏清随口答了句,忽上前两步。

二人距离骤然拉近。未等泉华反应过来,那人已极为熟稔地念咒解开储物袋,熟门熟路从中夹了张黄符出来,递至他面前。

苍晏清:“唤你师门来接你回去吧。告诉他们此事非你之力能抗衡,让他们派修为高的能者来查。”

日已落山,暮色渐浓。

此间本就风大雪不休,遇上这日落夜将至,更是寒凉入骨,非寻常衣物能抵挡。

不知是否巧合,苍晏清正巧站于风口。天南海北吹来的风携裹夜寒雪渣,迎面吹来,又正好被他那狐氅尽数挡下,不曾落于泉华身上一丝一毫。

泉华仰头看他,半步不退:“宗门之命,恕难从命。”

泉华:“我不会回去。此事真相如何我还未知,未看,未试。连面对的是什么都不知晓便轻易放弃,这不是我。”

苍晏清这回是真的动了怒,攥着他肩膀意图让他清醒:“时梦醒,这不是儿戏。”

被攥之人反手就挣开他的桎梏,仰头与他对视,眸中似藏火炬,坚定无畏:“刀山也好火海也罢,都得去闯闯才知是何模样。若这般什么也不做便轻言放弃,我也走不到如今。”

“苍晏清,没人比你更清楚,我是怎样一个人。”

苍晏清定定望着那双坚定执拗的眼,看了好半晌。

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败下阵来。松手让开半步,让泉华可以与他并肩同行。

此间风雪无遮无挡,尽数落于二人面门,将二人青丝吹乱,于空中触碰交织,缱绻难分。

踏剑而上前,苍晏清偏头,一贯的以反话掩饰关心,提醒道:“那么,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一时不慎丢了小命,吾可是不会替你收尸的,时道长。”

某位时道长闻言侧头,被风吹僵的脸扯了扯,难得露了丝笑:“彼此彼此,狐狸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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