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同游人间

满街吆喝叫卖中,时梦醒趴在桌上,以手托脸恹恹欲睡。

一个没撑住磕到了桌,揉着鼻子睁眼,四处张望一番,复又趴了回去。

“这野狐狸,跑哪里去了。”

“神秘兮兮的,连跟都不让我跟,丢我在这等的都快长蘑菇了。”

百无聊赖中他以指为笔,在桌上无聊地画圈圈。

两刻钟过去,那人依旧未回。反倒是随着晨雾散去人渐多,街边吆喝声愈发卖力了起来。

时梦醒以手捂耳,烦躁地皱起眉头。

他不太喜欢人间喧嚣,总觉得聒噪闹耳。他喜欢清静,最好只他一人闭目打坐,无声无扰。

“这野狐狸,不知跑哪疯玩忘了时辰。再不回来便不等他了,任他自生自灭了去。”向来只有别人等他,鲜少等过人的时家小少爷兼仙门首徒于耐心耗尽前这般嘟囔。

正不耐中,忽眼前一花,还未看清便先闻到一阵桃花香。带着晨露潮气,混着泥土的气息与沿路吃食香味,淡雅清新,轻柔甜香。

抬眸望去,便见眼前桃花带露珠,绿意衬花色,满枝粉红相挤,盛放难收。而花枝之后,那双瞳眸直直望来,其中初阳绽放,光华流动。

“小道长喜欢吗?送你。”

那枝带露春色递至手边,被少年道长侧身避过。

时梦醒:“若求仙之路人人如你这般懈怠贪玩,怕是此生无缘得道成仙。”

枝上花瓣被衣袖拂过,沾了几片于白袍之上。

苍晏清盯着那袍上粉红,无所谓道:“求仙之道向来看中天赋根骨。若生来无缘,就是强求也无果。”

时梦醒闻言皱眉,颇不赞同:"若是有问道之资者皆如你这般懈怠松懒,怕是此生无望登临仙界。”

衣上花瓣被捻落,捏于指尖碾磨,粉嫩花汁很快将白皙手指染得粉红。

弹去那团揉烂之物,苍晏清道:“那便无望。若得道是以压抑天性处处拘束为前提,那于吾而言这人人向往之道也没什么吸引力,还不如潇洒随性来得快活。”

这话洒脱无拘,不过对方最普通不过的顺嘴之语,却使得时梦醒怔然当场。

自出生便测出天赋异禀,所听所学皆是如何光耀门楣,延续家族荣耀,不曾被灌输过半分自我的世家子弟;拜入第一仙门,所学所用皆为求仙问道维护正义,不曾思考过修仙之外可能的仙门弟子:重重身份加诸,使得他逐渐失了自我,与僵板木偶无异。

意识到这点,他忽的想自嘲一番,却发现自己打心底里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可笑。

失了人该有的自由鲜活与无限可能,被家族与世俗认知约束框住,从身到心乃至灵魂,都丧失了为渴求之事奋不顾身的勇气与可能。唯有思想尚且清醒,这样的他即便意识到不对,也不会觉得有错——他已承认并接受这样一个优秀无私欲的自己,并且也以这样的自己为之后目标。由衷认同接纳,自然生不出丝毫厌恶。

“你的想法没有错。”时梦醒说,“我的也没有。”

“只是向往期待不同,所追求奉行的准则不同,自然认知不同。”

时梦醒起身,离开凳子后退几步,保持一贯的陌生距离,昂首看他。

少年惹眼的白发因他劝说改成了黑色,相较之前正常了些,可那双格外引人注目的眼眸却是依旧招摇于外,不曾遮掩。四处乱瞅时,常能引得行人侧目望来,谈论不休。饶是时梦醒因修仙体质耳聪目明“被迫”听了一路后,委婉提过这双眼睛于凡人而言实在怪异一话,却也不得不承认它的美丽漂亮。

那双眼睛是天空的延续,蔚蓝明澈,其中广阔自由是那般明亮生动,引人向往。

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宽阔晴朗。是他向往却永不会踏足的可能。

“你我所求不同,互不理解,同行也只会互相耽误。不若就此拜别,也免之后争执渐起,不欢而散。”隔着尘嚣烟火,时梦醒望着他这般道。

桃花花瓣易落,零散着掉了一地,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飞了起来。有几片被风卷着飘至二人衣上,混着未干晨露粘连于上,不肯离去。

“道不同便不同。吾从未想过更改你的认知,迫使你接受吾的想法。”

苍晏清忽的手一扬,将花枝一抛,迈步靠近几寸,微微俯身道:“吾只是想同你分享这桃花灼灼,春意盎然之景。”

“难道所求不同,便连认识分享都不可以了吗?”

随着距离靠近,对方身上清冽冷意混着花香,一股脑涌入口鼻,占据了他全部呼吸。惊得时梦醒后退一步。

“小道长不说话,吾便当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维持着镇定,时梦醒偏过头,一贯的冷漠嘴硬,“我还没同意与妖为伍。”

苍晏清闻言便笑:“都同逃两次了,这患难之交,难道还不足以让小道长陪吾走这一趟吗?”

时梦醒:“连寻常历练十分之一的危险艰难都谈不上,算哪门子的患难之交?”

虽这么说着,脚下却是走近了两步。

“去哪?”

*

时乃人间三月,春意正盛。

二人漫步于桃花林中,时梦醒身着白衣,手持长剑,步伐轻盈而从容。他站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目光淡然地望着满树繁花。

“小道长在想什么?”

时梦醒松开花枝,转过身回他:“宗门。”

颤动的花枝抖落一片花瓣,纷飞着将二人包围。

时梦醒:“这里的风景比不得修仙界。闲暇时我常在清尘峰顶眺望,满宗的朦胧苍翠隐在云雾中,如光辉之上晕染开的青黄。攀附其上的,是潺潺流水与波涛云海。尤其那静修峰,望不到头的茂林修竹蓊郁荫翳,一片山水交融春意盎然之景。”

白衣修者站于尘世桃林,仰望繁花压枝,目光透过重重粉红苍翠,定定瞧着那隐于云雾之后的广阔蓝天。

苍晏清:“你想回去了。”

他这话说的笃定,时梦醒也没反驳,而是盯着他瞧。

时梦醒:“你下凡这许久,难道就不着急回去?”

苍晏清淡淡道:“父王母后处理完族内事务会派人来接吾。”

时梦醒捕捉到其中关键信息:“妖界出了事?”

脱口而出的话语使得对方一怔,那双含情脉脉的狐狸眼随之望来:“小道长,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分明是极风情万种的一双眼,时梦醒却仿佛看到了其中深潭似的冷意,没有半分方才言笑晏晏的天真无邪。一瞬间犹如被冷水从头至脚浇灌,凉透心脏。

先前单纯好骗不过是伪装,展现的皆是对方想要他看到的。他从不安全。

一路陪伴的少年,说到底是只妖。

时梦醒猛地撇开眼。

“我对无法踏足之地情况如何毫不关心。既下凡一遭,我想去雪山看看。”

他刻意不去看对方探究的目光,望着春风里摇摆飘零的漫天花瓣,轻声说。

”青曜四季如春,不见严寒酷暑;凡间却是四季轮换,春去秋来。”

“我身在青曜时,看那些画本子描绘的万仞雪山与天连,满目雪白不见头,冰寒刺骨难抵御……总是难以想象,无法理解。如今既有此机会,我不想留遗憾。”

他说到这,忽地侧头看去:“我想去看看所谓的冰封山谷,雪飘万里。阁下要同去吗?”

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澄澈无邪,端的是不问旁事,一心慕雪。

本以为对方会拒绝,却不想苍晏清垂下目光,弯起眸子笑得真假难辨:“自然。”

时梦醒正欲回绝,就听对方道:“小道长大概不知,吾是雪狐。”

在他怔住的目光下,苍晏清道:“凡间雪山虽比不得妖界,却也同样大雪封山,危险难行。”

“小道长既从未去过,不妨由吾为小道长带路。”

本是征求之语,从他口中说出便成了理所应当之言。就好似本该如此,无需询问一般。

时梦醒果断拒绝:“不必。”

时梦醒:“我虽身处凡间,却也不是寻常之人,区区危险奈何不得我。阁下无需多虑。”

苍晏清却道:“道长好生冷漠。吾一片好心,道长怎的不领情?”

这意思,是非跟不可了。

时梦醒闭紧嘴巴,默然以对。

倒不是他执意将人赶走,而是对方方才无意暴露的危险实在令他警惕,不得不防。

一句想回去之言,本意不过是想知道对方是否成竹于胸,有回去的宝物或方法。包括那句“妖界出了事”,也非震惊之下口不择言,而是有意试探。

却不想竟是让他得知了这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的一件事——对方来自妖界。

修仙界虽妖气寥寥,但充足的灵力常年滋养,灵气充裕之地未必不会有灵智之物修得人身,化身为妖。

本以为这小狐狸也是如此,却不想竟是妖界中人。

若修仙界之妖倒也罢,回去之后未必不能念及对方心善放他一马,却偏偏是妖界。

修仙界与妖界互不想通,就算他同他返回上界,所到之地也不是修者居所,而是妖类领地。这与送死何异?

得知真相的小道长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希望破灭,回去无望。对这个来路陌生,父母为王血统高贵的狐狸恨不得敬而远之,唯恐一个不慎着了道,小命不保。

正绝望懊恼中,忽觉眼前一暗。抬头望去,就见对方不知何时走到身前,正盯着他看。微微启唇,语气莫名含着一丝委屈:“ 别对吾这么戒备,小道长。”

时梦醒后退两步,不被表象所惑:“你我人妖殊途,自当多多提防,万不敢掉以轻心。”

苍晏清闻言嗤笑一声,眼中神色莫名:“先前还约吾同行,这会又说劳什子人妖殊途……道长这一会一个说法,变脸可是真快啊。吾难道是什么吃人妖魔,害人瘟疫不成?”

“若当真害怕,那先前见着吾本体为何不逃?”

自然是先前不知,以为不过是修仙界为躲避修者追杀,随父母逃离下凡的小妖一只。不谙世事单纯好骗,这才放心相伴。

毕竟修仙界妖类就那么些,弱点实力皆已了然于胸,知己知彼加之身有针对弱点专门研制之宝物,自然无惧。可若换作全然陌生,能力不知实力成迷之兽,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这话时梦醒不敢说,只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这般沉默无言,倒是叫苍晏清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又不知如何下手。

“果然,修者都是骗子,惯会花言巧语说一套做一套。”他自嘲一笑,转过身朝反方向走,“既执意分道吾也不勉强,便如你所愿,各奔前程吧。”

一步一步,发上墨色随着距离逐渐淡去,缓缓恢复雪白之色。隔着无边桃林,时梦醒驻足原地,静静看着那蓝色背影于桃红中逐渐远去,与天相融,再难分清。

是……语气太重了吗……

为什么……有点不太希望他真的就此离开呢……

时梦醒站于桃树之下,任凭桃花落满身,呢喃无措着。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决定所造成的结果不知所措。

没人为他解答。此处向来鲜少人至,此刻除了与风共舞之花,再无其他。

满山春色中,唯少年一人抱剑而立,眺望未知远方,久久未动。

*

闷头行了数里,苍晏清停下停下脚步回首望去,一片粉红随风飞舞,除此之外一片安静,不曾见半分人影。

“当真这般铁石心肠,迫切希望同吾分道扬镳吗……”

他喃喃着,叹了口气,大致辨了下方向,朝着京城方向行去。

“兄长久未传音,也不知情况如何,是否躲过了他们追杀……不过魂玉既未暗,想来也是有惊无险,应当是依约在京城最大的酒楼等吾才对。”

他自言自语着,一边慢吞吞赶路,一边不住朝后望,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

两刻钟后,荒郊野岭中,苍晏清望着前方那熟悉的刽子手,暗道好一个冤家路窄。

先前狼狈奔逃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瞧着进镇买卖的罪魁祸首,苍晏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正巧敌暗我明,不打击报复一番,实在对不起这天赐良机。更何况对方本就罪孽深重,而苍晏清更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不记仇之人。

对着那人方向眯了眯眼,活动了下筋骨便隐匿身形,悄然跟上。

蜿蜒山路中,低头数着银钱乐呵前行之人忽的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扑向大地。

走得好好的莫名摔了一跤,那人明显有些发蒙,反应过来后连忙爬起,呸呸吐掉满嘴泥沙,骂骂咧咧地一脚踹飞路中央的石块,捂着鼻子边骂边走。

才行几步,又是一个踉跄,那人弯腰跪在泥坑里,捂着膝盖龇牙咧嘴,嘶嘶不断。

躲于暗处的苍晏清笑拍大腿,挥手投出一个石块,指着他大笑活该。

“让你拦路抢劫谋财害命,活该!”

他笑着,那被石块砸中的大汉听到人声,知道自己被戏耍了,撸起袖子自坑中爬起,四处张望就欲找罪魁祸首泄愤出气。

等他怒气冲冲循声奔至树下,抬头一望,那里哪有人?空空如也连只鸟雀都无。

还不待他生疑,忽后背一痛。回头望去,就见远处山丘之上一蓝衣之人手拉弹弓,正瞄准他。见他望来,手下一松,一枚石子直直打在腰腹,疼得他半晌站不起。

隔得远,大汉看不清出手之人样貌。只是远远瞧着那人白发蓝衣,心道眼熟,却不知何时见过这样打扮的老人家。细细回忆一番,方才记起这便是昨夜踹飞几人,跳窗逃走的二人之一。

是个身手了得的小少年。

“呸,小兔崽子!昨夜让你逃了,今个儿可不会这么走运。别让老子逮到你,否则定将你剥皮抽筋,剁成肉馅儿喂狗!”那人朝地吐了口唾沫,从怀中摸出个什么,气势汹汹就往这边来。

“一。”

“二。”

“三。”

站于山丘之上的苍晏清却是丝毫不慌,数到三时手一松,那石子便直冲那人脚腕而去,将人打得一步没迈稳,朝前扑去。

“切。”

连走都不会,还想找吾算账?

苍晏清心中不屑,正得意着,忽见眼前光亮一晃。似有什么在光下一闪而过。

定睛一瞧,方见那人不知何时掏了把匕首出来握于胸前,此刻因着前倒动作,那匕首收力不及,正尖端朝上随着倾斜就要插入心脏,毙命当场。

“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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