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疲于周圜夜遇花

月色漫入程府书斋。

楚昭月倚窗而坐,指尖按压着太阳穴,连日周旋于新旧权臣之间,连她眉宇间也难掩深深倦色。

“公主殿下,您面色不佳,老臣……实在忧心您的凤体。”程青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程大人不必挂怀,不过是近日需应对之人事繁杂,劳心了些。”她轻轻摇头,声音很显疲惫,“倒是您,年事已高,更需善自保重。”

她抬眸,静静凝视眼前老臣。

十年光阴,将他鬓边霜色染得更重。花甲之年,本应儿孙绕膝、安享清福之时,他却为了她楚氏江山,为了她这个前朝孤女,依旧在风雨中奔走。

那夜听云寺中,他踉跄而来,发誓要收她为义女,助她重夺江山。

而她,浑身湿透,蜷缩在佛堂中瑟瑟发抖,惊恐的眸子中映着月色下老臣与老僧的身影。

她不知那夜老僧对程青说了什么秘语,只记得最后,程青老泪纵横,将那块象征着前朝皇室信物的玉佩,郑重地塞进他冰冷的手中。

他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包裹住他不停颤抖的小手,试图传递一丝暖意。

“公主殿下……这物件,这天下恐怕……只余这一枚了,您定要收好……”

“臣……臣纵拼却性命,也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护您周全,复我河山!”

自那以后,程青虽未能将她接出寺庙,却成了她与外界联系的桥梁,是她所有计划的基石。在这诡谲莫测的朝局中,人人都可能心怀鬼胎,唯有在程青面前,她才能放松片刻。

“咳咳咳……”程青猛地一阵剧咳,捂住胸口,喘息稍定,才勉强笑道:“臣这幅老骨头,怕是只撑不了多少时日了。能在垂暮之年,得见公主殿下成长如斯,谋略深远,已是臣莫大的慰藉。”

他宽慰地笑着,眼中情绪复杂,欣慰,决绝,亦有一丝楚昭月难以完全读懂的、属于老一辈人的深沉。

“公主殿下……臣有时,竟不敢看您。”

楚昭月露出些许疑惑:“为何?”

“您与先帝、先后……实在太像了。每每见您,举止神态,音容笑貌,都恍若故人,令臣实在心如刀割。”他声音沉下去,“如今,老臣大概也快要去拜见先帝先后了,只是在那之前……臣实在贪心,还想亲眼看着您,君临天下。”

楚昭月望他眼珠浑浊却显忠诚,带着晚辈的敬重言:“程大人放心,您定会看到昭月坐上那龙椅。届时,内阁首辅之位,非您莫属。”

“昭月以后,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向您请教呢。”

程青只是捋着花白的胡须,慈祥地笑笑。

他未曾留意,楚昭月正捻动腕间佛珠,默诵着祈福经文。

若他问起,她便会说,这是祈福他身体康健的经文。

“对了,关于宋先那边,果然不出您所料,此人确有异动。”楚昭月话锋一转,将昨夜的试探与观察到的破绽一一说与程青。

“他在前朝与陈玄暗通之事,老臣会继续深挖。”程青长叹一声,转而问道:“您将滕州的计划透露给他了?”

楚昭月颔首:“我刻意将重点放在‘钱粮’与‘民心’之上,他注意力果然被引至此处。若他真已叛变,将此讯息禀报陈玄……”

“那么陈玄的重兵,便会如我们所愿,被牢牢牵制在滕州一线。这正是我们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步。”

她所求,从来不只是动摇民心这般浅显。她真正要的,是趁京中兵力被调虎离山之际,摧毁京畿兵马、粮草与武器。

她的计谋,如那棋盘一般,初时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杀机。

程青点头,沉吟道:“臣只是担心,宋先那等蛇鼠之辈,会泄露您的身份。”

“我自有应对之策,您也务必小心,注意自保。出宫之后,我即前往滕州,与您家中族人汇合。”

“公主殿下放心,滕州程氏那边,您数年前便开始布局,老臣早已安排妥当。如今朝廷即便有所觉察,也为时已晚。”

“滕州程氏上下,随时听候公主差遣,愿效死力!”

-

这日,下午四时光景,客馆门屏便传来一阵不耐的叩响。

楚昭月心知此等做派者,心计必然粗浅,遂从容开门。门外仍是那个身形臃肿的太监,眼睛斜睨着,仍是那副倨傲模样。

“陛下有旨,命央玉师太即日起移居宫中,以便陛下随时询事。”

楚昭月料想过陈玄会召她入宫,却未曾想,他会将她安置在仪福殿。

引路的宫女默然走在前面,楚昭月紧随其后,目光掠过这熟悉又陌生的宫苑。

最后,迈步踏入这仪福殿。

殿内陈设已然焕然一新,不再是旧时模样,但熟悉的格局,无不唤醒她尘封的记忆。

一切都回到那个惊变的夜晚。

那天是万寿圣节。

四海来朝,献瑞称贺,百官率兆民山呼万岁。

按理,那该是个比寻常稍显隆重的日子。夜色初降,刚至戌时,张嬷嬷便如常为她梳洗。

她望着镜中的面容,全然不知劫难已迫近。

直至窗外,烟火升至顶点,绽放的刹那,宫城深处传来沉闷巨响。

紧接着,便是那铁蹄踏破宫闱,由远及近。

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便是那声暗哨,明显嬷嬷也捕捉到这声尖锐,手中为她梳洗的动作停滞。

二人的目光随即落在侍女领来的女童身上。

这女童和楚昭月有七分相似。

她是她的影婢。是沈皇后为楚昭月多舛的命途留得一份周寰余地。

这影婢有个好听的名字,蝉儿。

蝉儿,即金蝉脱壳之意。

“好孩子。”张嬷嬷抚着蝉儿的发须,眼中满是不忍。楚昭月和蝉儿同食共寝,她也是她一手养护,待如自家孩子。

蝉儿终于换上那华贵宫装,簪上金玉步摇。可等来的并非荣华富贵,而是代作他人葬入火海。

她眉间却未曾有半分迟疑。

张嬷嬷颤抖着将一枚平安锁系于她颈间——此乃楚昭月诞辰之日由宫中御匠打造,举朝上下无人不识此公主信物。

上面刻印着,平安无祸。

张嬷嬷又从匣中取出丹药。

楚昭月眼中含泪,死死挡在蝉儿面前,哭道:“莫要让蝉儿代我……不止蝉儿,嬷嬷,你,你们都要跟我一齐逃出这宫殿。”

她环顾周围的侍女,众人听闻这孩腔皆落泪。

她们哪能和她一同逃离这火海。

这不过是孩童天真的梦呓。

楚昭月正面对着犯难的张嬷嬷,一只与她同样白皙的手,蓦地从旁伸出,拈起嬷嬷掌中那殷色如血的丹药。不及二人反应,蝉儿带着笑意、仰颈将那丹药咽入喉中。

此丹奇毒无比,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夺人性命。丹药入腹,未及化开,蝉儿已颓然倒向身后软榻。

满室的人眼睁睁看着她蜷卧榻上,她笑容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锁,额发被汗浸湿,下唇惨白。喉间哀鸣不止,声声剖人耳道。

榻上的蝉儿音若浮丝:“公主……”

“蝉儿!”楚昭月抱着她抽泣道:“我……我不会让你死的,一会儿那暗卫来接我们,我们……我们一逃出这宫殿就去给你看病,用不了多长时间……蝉儿,你理理我……蝉儿,蝉儿!”

平安锁终是斜落在枕侧。

那“平安无祸”四字又何其讽刺,成为谶咒。

殿门轰然碎裂,闯入的男子周身裹挟着浓重的烟火焦气。

张嬷嬷见状慌忙将早已备好的包袱塞入陈澜手中,最后一次牵过那熟悉的小手。

“公主……就托付给大人了。”

老妇人眼角终是流下浊泪。

陈澜颔首,从张嬷嬷手中接过楚昭月。

楚昭月却蓦然回首,泪光盈盈,映着熊熊烈焰。回眸顾盼间,她眼睁睁看着巨梁轰然倾落,将那曾承载她整个童年的仪福殿,彻底压垮、吞噬。

此后种种,楚昭月不愿再回忆。

只记得刚逃至御苑林边,追兵已至。陈澜护着她与敌搏杀,连斩数人,自身亦被乱剑刺中。他踉跄倒在林前,口中鲜血涌出,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方凤纹绢帕。

那只片刻前还紧牵她的手,此刻鲜血淋漓,染红了素白绢帕上的精细绣纹。

“公……公主,此乃皇后娘娘亲笔手书……持此帕…入林最深处……寻排污暗道出口……爬出……自有寺僧接应……”

言毕,他颓然倒入血泊。

楚昭月跌跌撞撞冲入密林,绣鞋不知遗落何处枯草,脚心碾过碎石荆棘,锋锐草叶在脚踝足底划出道道血痕。

御苑豢养的珍禽猛兽因宫乱破笼而出,惊得落叶簌簌。虎啸狮吼震得她娇小身躯颤抖,心惊肉跳。

可她不敢停留片刻。

她必须活下去。

成为这倾颓宫阙唯一的见证。

一只折翼的蝶,在无边黑暗中挣扎。

她挣扎了整整十载春秋。

如今,终于再度踏入这仪福殿。

她缓步,走向记忆中那扇熟悉的窗。

目光所及之处,那棂窗之上,竟摆了一枝红得娇艳的山茶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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