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心却敬出何缘

殿外,或许有人为仕途宦达而谄笑勾结,或有人愿为家国之事疲于奔走。

古佛之下,人心若明镜,清晰地照见每个人的贪欲、胆怯又或一腔澄澈的爱国之心。

然世人多不愿入此殿,宁可在纷纭人事中周圜。

故而佛前唯余二位佳人。

一冷,一傲。一者玉面,一者桃面。

她们相视片刻,眸光在彼此身上流转,最终又同是转向这慈悲佛像,微微欠身,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致。

楚昭月依着礼法心规,跪于蒲团之上,恭敬叩首,身旁的陈惟初却仍旧长立。

楚昭月虽未见其神情,却觉那胭香竟被檀香悄然浸透。她瞥见陈惟初虎口处有枚香灰烫痕,犹新。

“其实,我不喜这些事情。”

楚昭月闻声抬眉,陈惟初却目光仍凝在佛像上。

似是刚才的那句话不由她口而出。但楚昭月仍淡然回应:“看得出来。”

“我知道,你方才一直瞧我经卷上的批注。”陈惟初扬眉,似笑非笑,“你一个出家人,我倒想听听,你如何看待本宫这‘离经叛道’之言。”

“贫尼失礼了。但公主有此见解,必有缘由。佛法宏大,从不强人所难。”

楚昭月正欲起身,陈惟初却伸手虚扶一把。

“你倒是有趣,与那些死板之人不同。”陈惟初嗤笑,“他们横竖只叫人盲从那套说辞。

“而我,偏不愿信服任何强加之我的任何人。”

“任、何、人。”

她再次低吟,一字一顿。既是说与楚昭月听,也是在告诫自己。

“多谢公主。”楚昭月站定,施礼道谢。

“公主?”陈惟初冷笑道:“不过是这朝代给的名号罢了,待这江山易了主,顷刻之间便可沦为阶下囚。”

楚昭月眯了眯眼,随后才道:“公主多虑了。”

“真的是多虑了吗?”她似是听到极可笑之事,“前朝那些皇子公主,宫焚之夜前,可曾想过荣华富贵尽付东流?”

听到一个今朝的公主沦及前朝,楚昭月的心底旧伤再度揭起。

未及楚昭月开口,她又言:“故而,多虑些好。”

她慢慢迫近,指尖绕过楚昭月一缕垂落的发丝:“至少能让人清醒,知晓自己将如何赴死,明知结局,却无能为力……”

“这才是最绝望的。而我,正亲历此境。”

胭香复又压过檀香。

她僧袍上染的,全是她的胭香。

楚昭月凝视着狐眸,朱红犹在,想起经卷上的骄纵批注,与眼前这看似沉沦的姿态矛盾。

批注经书时尽显叛逆,而又流露听天由命的颓唐。陈惟初如同一根紧绷的弦,一端随世冷漠,另一端偏偏还有未烬的念想。

刚回神,陈惟初梦呓般低语:“我兄……明明不信神佛,却偏造了这寺庙,究竟供给谁看呢?”

楚昭月心念,为自己,亦是为心中的不安。

万事皆因所求才呈虔诚之态。

她在听云寺中十年,见惯香客各怀心思,匆忙前来,有祈家人平安,有图姻缘顺遂,皆有心中那寸念想,才愿点香叩首。

陈玄虽贵为天子,也非神明,有贪念,也有恐惧。

——他所惧者,可有前朝冤魂?她的那些家人?

心下虽如此想,面上依旧守礼:“听闻陛下仿前朝宫制建造此宫,想必这宝刹也是要令之一。”

陈惟初摇头:“这般缘由太过浅薄,我倒觉得,他供奉的是自己野心,求的,是方寸心安。”

“那公主您,所求为何?”楚昭月顺势而问。

“我?”陈惟初似被问住,低声喃喃:“我所求为何……”

陈惟初反问自己,为何抄经?为何入殿?为何参此法会?若像往常般对陈玄说声不喜,他绝不会强求,甚至可能抚她发须,赞她有主见……

她不信鬼神,却仍沾香,乃至被香灰灼伤。是贪欲太重触怒神明,还是“手得香”,祈愿已被聆听?

若她告诉眼前这女尼,自己所求非国运非民安,竟是祈那暴君兄长岁岁平安,女尼定觉得自己疯痴。

“那你呢?”陈惟初稳住心绪,故作漫不经心:“你在面对佛,心中所念为何?”

“是天下苍生那套虚言?”

她仍觉这女尼与那些伪善者无异,纵有几分见解,也终究有限。

想到此处,她嘴角勾起讽意。对世间众人,她都心存疑虑。

“非也。”楚昭月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仰面看向佛祖,目光坚定:“贫尼心中所念,无非‘己心’与‘因果’。因果循环,皆由己始,皆有己出。苍生之事,非一人可肩……”

“但惟愿尽己所能,静待因果。”

“你……”陈惟初看向楚昭月的眼中,惊羡之色一闪而过,她转来头,低叹:“果然有趣。”

她余光瞥向殿外候着的宫女,唇瓣轻抿。

宫中岁月,非谄即诈,如楚昭月这般人物,实属罕见。

自困于这朱漆宫墙内,日常无非观鱼插花,无聊透顶。

但远离了陈家的谩骂与侮辱,罢了,清净点也好。

于是她便日日夜夜在殿中读书,棂外的春桃秋枫,夏荷冬雪,皆与她无关。

但有个小侍女跌撞打破平静日子。

陈惟初嫌这侍女愚钝,但傻的娇憨,这位小侍女往如做贼似的,揣着几册书,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

——原是陈惟初读倦了那些词诗典籍。这侍女为解她闷,竟自告奋勇,要去寻些新鲜的。

这才显其更加痴傻,那些书册在宫中是何等禁忌,她却甘冒风险,日复一日私联宫外,只为博陈惟初展颜。

“公主,你笑起来真好看。”一次为陈惟初梳妆时,小侍女望着镜中容颜,竟羞红了脸。

彼时小侍女已为她带书多次,可陈惟初却仍未记牢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她随口问道。

小侍女闻言笑起,露出颗虎牙:“回公主,奴婢叫梨儿。”

“梨儿。”陈惟初轻声重复,梨儿凑近些,笑容愈发灿烂,“是梨花的梨,可不是离开的离呀。”

说罢,她执起梳篦,轻柔理顺陈惟初的长发:“梨儿会陪着公主一辈子的。”

“一辈子……”这等许诺,她此生过往未曾有人许过,陈玄亦是。

许是那夜风暖,许是错觉梨花香甜,竟让她心头一惑,难得糊涂。

她便真的信了,信这梨花香能一直氤氲不散,信这傻气丫头能陪她一辈子。

可梨儿终究还是离开了。

被陈玄安插在她身旁的眼线告发,罪名是私携**,蛊惑公主。

那日,若非陈惟初以死相挟,立下重誓,又眼睁睁看着梨儿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宫门之外,那丫头的性命恐怕早已不保。

从那以后,陈惟初就将自己锁在殿内,再也不踏出殿外半步。

她的侍女,纵使再拼命讨她欢心,再与她分享宫中宫外趣事,陈惟初仍然不屑一顾。

她明白,这侍女是陈玄安插在她身边的,她所听到的,是陈玄让她听的。

但她也没戳穿,于她而言,戳不戳穿又如何,陈玄还是会这样待她。

直至这日,她懒懒抬眼,准备听侍女给她禀报的琐事,陈词滥调。

“公主,听闻今日有位师太入宫献策,陛下似乎颇为赏识呢。”

“女子……”陈惟初自己都未察觉,语气比平日多了一分兴味,“叫什么?”

“好像……法号央玉?”

“住在宫中?”

“并不……公主为何问这个?”

“随口一问,那不久后的法会,她会来吗?”

“奴婢……不知。”

想她也不知,陈惟初冷笑陈玄良苦用心——此女与梨儿八分相似,年岁相仿。

她也有一颗虎牙,隐在同样位置。

但她终究不是梨儿,她的活泼好动是伪,她的打听是刻意。

被陈惟初盯得紧张,她额间渗汗,陈惟初见状不冷笑,方问:“你叫什么?”

侍女神态惊喜交织,受宠若惊般连忙磕头磕头:“奴、奴婢叫杏春。”

“杏春,明日不必来了,以后亦不必。”

“公主——”

惶恐神色从不属于梨儿。陈惟初支头看她,只觉可笑,自己竟贪恋一张相似的面孔。

也是,若不是这几分相似,陈惟初当初也不会将她留下。

可她还是要走,陈惟初的心,始终为梨儿预存。

“你未做错任何。”陈惟初执起梳篦,对镜自理,“本宫会赏你些银钱,去盘间茶铺,安稳度日便是。”

不知梨儿今在何处?她常絮叨向往茶铺生计。

一辈子,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也仅能两个人过,各自过。

此刻,她凝视着眼前的楚昭月,竟觉其气度与悲悯的佛有几分相似,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你,可愿陪我演一场戏?”

“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秘密,不止是秘密,更是在陈家经年累月遭受的屈辱,与深宫苍凉寂寥的侵蚀,还有那对兄长既怨恨又愿为他祈福的复杂情愫。

她已经许久,不曾将这些说与别人听了。这般的刻骨铭心与风霜,她怕一并埋入黄土中。

陈惟初要做得也并非将秘事说与他人,而是赌,赌楚昭月的品性,赌她并非陈玄安排的棋子,赌她不会以此秘密而作要挟。

陈惟初只能走到这步,重重宫闱之中,她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能够让她这般赌了。

“我愿意。”楚昭月答得很平静。

陈惟初恍惚了一瞬,竟将那静稳的“我愿意”听作了多年前那句轻柔的“一辈子”。

好像梨花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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