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突然出现的僧人一袭白色僧衣,形羸骨瘦,气质纯然,嘴角的笑意微微,只是看着,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却又不敢接近,唯恐亵渎。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

明亮清澈,如晨星一般,仿若新生孩童,干净到令人不由自惭形秽。

太元宗师兄的冷笑绷不下去了,化为一脸震愕,脱口而出:“昙、昙鸢大师……”

外面这群修士没亲眼见过佛子,听他确认了这名僧人的身份,顿时一片哗然。

还真给楚照流喊出来了?!

楚照流要笑不笑的:“谁让想见你一面太难呢。”

这话里有几分讥讽,却不是朝着昙鸢去的。

他涉世极浅,对人情世故一片空白,茫然不解地认真回答:“你要见我,直接去佛宗就是了,何难之有。”

众人:“……”

这可是佛子。

被佛宗宝贝得不行,揣在宗门内几百年,就等着他飞升的佛子。

这俩人居然这么熟稔?

大伙儿正傻愣愣地望着与佛子谈笑自若的楚照流,入口处便响起道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何人敢在此喧哗?”

两个懵住的太元宗弟子回神,敛容行礼:“贾师叔!”

贾师叔沉着脸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个形貌颇为俊雅,戴着纶巾的高大儒生。

外面一片混乱,他却一眼就望见了人群里的楚照流——那副姿容实在太显眼,矫矫不群,难以忽略。

儒生的眉头微不可查一皱。

两个太元宗弟子见到他,连忙行礼:“楚家主好。”

楚照流恍若未闻,半点眼风也没扫过去。

一直静默不言的谢酩抬起眉梢,淡淡扫了眼楚荆迟。

楚照流的双亲失踪后,家主之位便落在了楚照流父亲的大哥头上。

楚照流的父亲楚清渠,也是位赫赫有名的天才人物,相比之下,作为大哥的楚荆迟资质平庸,被弟弟的光芒掩盖,黯淡失色,家主之位也略过他,直接传给了弟弟。

即使对楚家不了解,谢酩也猜得出来,这位现任的楚家家主,与楚照流不是什么亲厚的关系。

楚照流说,他灵脉寸断那会儿,身边的大戏很精彩。

那这位大伯,又是否在那场大戏里,扮演过什么角色?

楚荆迟原本在朝着楚照流走去,脚步突然一顿。

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窜上心头,他惊疑不定地扫视周遭,心头疑惑。

这是哪儿来的视线,只是一瞥……就让他脊背发寒。

他迟疑不前,贾长老却恍若未觉。

有人突然在道场外高喝佛子的法号,无礼至极,作为主场的太元宗也颇感被下了面子,贾长老一眼看到昙鸢,拱手道:“昙鸢大师,你怎么亲自出来了,实在抱歉,请回道场内安坐,这里我会……”

眼角余光扫到楚照流,他谦逊的话音一滞,嘴角浮现出冷笑:“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

楚照流无聊得直扇扇子,听他夹枪带棒的,有些纳闷,真情实感地发问:“阁下哪位,我们认识?”

贾长老的脸一下青了。

那股视线稍纵即逝,楚荆迟心里再多疑,也只能暗中提起防备,背着手踱步过来,不疾不徐道:“贤侄可能忘了,你十三岁刚突破金丹之时,曾在炼武台上击败贾长老,只用了三招,实乃一段佳话。”

周围:“……”

这嘴也太损了!

腹诽完,再注意到他话中内容,众人顿时齐齐倒嘶凉气。

直至此时,他们才想起,这个面色苍白柔弱的废物美人,在灵脉寸断、沦为笑柄前,是踩在所有所谓“天才”头上的人。

这位贾长老,也是被踩得很惨的一个。

贾长老的脸又青又黑,隐约泛着点红,非常五彩斑斓。

楚照流略微回忆了一下,他那时候轻狂得很,手下败将太多,还是没什么印象,便将此人抛到脑后,挂上丝虚伪的笑:“哎?我才注意到,楚家主也在这儿啊,别来无恙。”

楚荆迟也笑了笑:“托你的福,很好。贤侄是来天清山听禅会吗,这几个小弟子不长眼,也敢拦你,随我进来吧。”

楚照流笑得灿烂:“不了不了,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我站外边就行。”

贾长老刚被楚荆迟轻描淡写地掀了丢人老底,但楚荆迟他又不好开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将羞恼发散向楚照流,闻言眼里流露过一丝快意鄙夷,冷嘲热讽:“没想到楚大公子还有这等自知之明,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能清楚自己的身份,幸莫大焉。”

楚照流颔首赞成:“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也不想屈就自己。”

贾长老愣了几瞬,勃然大怒:“楚照流,你好生狂妄!”

“贾长老,请勿动怒。”

一句温和的嗓音自身侧传出。

贾长老从昏头的怒意中回神,才想起昙鸢还在身边。

让佛宗的人见到这样莫名其妙的闹剧,他多少有些尴尬,绷着脸道:“让大师看笑话了,这般粗鄙无用之人,我们也不必与他多言,在下这就叫人把他赶下山。”

昙鸢对现场的气氛没有察觉,嗓音清润,听起来很舒服:“实在抱歉,楚施主是来寻我的,倘若有无礼之处,贫僧代他赔不是。”

顿了顿,他看了看被拦在道场外的一众修士,露出丝不赞同的神色:“既是说佛听禅,贫僧觉得,将这些道友阻绝在外,不是太妥。”

贾长老愣了愣,下意识道:“昙鸢大师说得是,哈哈,是我们考虑不周,这便撤了结界。”

昙鸢朝他微微一笑,这才转向楚照流:“许久未见了,你还没同我说,叫我出来做什么?”

许久未见?

贾长老愕然睁大眼。

楚照流和昙鸢还是故交?

周遭明的暗的掠来无数视线,楚照流不欲多言,眯着眼笑:“一点私事,比较急。你要先参加说禅会么?”

昙鸢神色一肃,向贾长老行了一礼:“贾长老也听到了,突有要事,贫僧实在不便多留,还请长老代贫僧向其他诸位赔个不是。”

众人:“……”

怎么楚照流什么都还没说,他的事就是要事,你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楚照流这是哪儿来的天大面子?

就算他曾经确实是绝世天才,那也只是曾经啊。

他有礼有节的,态度格外谦和,贾长老张口结舌:“昙鸢大师,这……”

昙鸢的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拒绝:“贫僧这便失陪了。”

楚照流笑嘻嘻地给贾长老抛了个飞眼,看后者气得脸红耳赤却敢怒不敢言,才飞袖甩出个法器。

核桃大小的东西迎风见长,眨眼就变成架能容纳几人并坐的鎏金华盖马车,充当坐骑的,是两匹画得栩栩如生的神兽麒麟剪纸,足下踏火,威风凛凛。

消停了会儿的楚荆迟又开了嗓:“哦?这是二弟为你做的代步法器吧,瞧着倒是挺有意思。”

楚照流摇着扇子的指尖一顿,眼神冷了下来。

楚荆迟总是悠悠的,语气不紧不慢:“下月楚家祭祀大典,莫要再缺席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微微一叹:“你爹娘的墓,这些年都没人扫。”

楚照流的眉心跳了跳。

谢酩半眯了眯眼。

刚刚这一瞬间,他很清晰地在楚照流眼底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杀意。

但是楚照流没有发怒,反而抿唇一笑:“我爹娘还活得好好的,自然不必扫墓。不过若是大伯父的墓,侄儿定然来扫。”

楚荆迟仿佛没听到后半句:“贤侄真是固执啊,不过看来,你是答应回来了?可喜可贺,下月初三,莫再迟了。”

回应他的是马车飞起时激荡的尘灰。

这架马车的速度虽不及御剑,但只消片刻,天清山也被彻底抛到了脑后。

楚照流没有看上去那么气定神闲,闭眼压了压心底腾升的烦躁暴虐,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慢慢睁开眼,看了眼昙鸢,心绪已然平复:“还不快谢我帮你脱困?太元宗这办的是哪门子说禅会,说利会还差不多,你居然肯来这种场合。”

昙鸢无奈道:“闭关多年,家师要求,不得不尊。”

楚照流啧了声。

昙鸢十来岁剃度,几百年来,一直待在佛宗修行,几乎足不出户,心性纯稚,与宗门感情极为深厚,尤其听师父的话。

在楚照流看来,这是非常稀奇的。

佛宗的人未免也太宝贝昙鸢了,虽说天生佛骨确实稀奇,但不让人有点历练机会,终究是纸上谈兵,怎么成长起来?

不过也是因此,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较大,相处起来却没什么隔阂。

他笑嘻嘻地往前一凑,手指勾起昙鸢下颌,跟个调戏良家的纨绔似的:“那你直接跟我走了,不怕得罪人?”

昙鸢知道楚照流坏心眼,一动不动,端庄盘坐着,一本正经道:“既是你开口说的事,定是要事,孰轻孰重,贫僧分得清楚,当以要事为先。”

楚照流哈哈一笑:“说得好!我的事,自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谢酩:“……”

谢酩冷着脸一伸手,拎猫似的,拎着楚照流的后领,把他逮回来坐好。

昙鸢的目光顺着转过去,落在他身上,态度谨慎了几分:“这位施主是?”

谢酩幻化的这副形貌普普通通,丢进人群里就会泯然众人。

但他本人气质佳绝,纵然顶着这么张毫无特色的脸,安静坐在一侧,但凡有点眼光,也不敢忽视。

楚照流扯扯领子,漫不经心道:“路上买的穿衣小厮,如何,看着还行吧?”

昙鸢凝望片刻,神色肃穆了三分,摇摇头:“又在胡说,你如何把天下第一人的离海剑尊买来当穿衣小厮了?谢施主,久闻大名。”

佛宗与谢酩的矛盾不小。

当年大战之时,谢酩杀的不止是妖,还有许多或被要挟、或被诱惑叛变的修士。

对于这些人,佛宗主张将他们关进幽狱,诚心思过便可,上苍有好生之德,非罪大恶极者外,人人皆有悔过救赎的机会。

谢酩的态度却截然相反,铁血冷酷,手起剑落,一个不留。

大战后期,妖族势弱,溃散奔逃,谢酩一人一剑,从北方烟霞,一路追杀至夙阳的南海边,血水染红海水,血浪拍案,几日不退。

最后妖族投降,谢酩却不受降,当着无数人的面,翻手斩杀了妖族来使。

本就对他做法就不满的佛宗修士怫然而去,断言谢酩杀心太重,杀业太重,将来必受反噬,就算是支持谢酩的人,在见识过谢酩有多杀人不眨眼后,也对他有了几分畏惧与意见。

所以昙鸢对上谢酩,不免有些微妙。

不能说厌恶,但也颇感不喜。

谢酩当然也不喜欢佛宗的人。

不过他想什么、做什么,并不会因为外人的言语干扰而受困,坦荡地解除了障眼法,露出本来面貌,向昙鸢微一颔首,算作问候。

“你找我的事,就连谢施主也无法解决?”昙鸢没有纠结于谢酩为何会在这里,抓住了重点,神色凝重,“照流,详细说说吧。”

不叫施主,也不带姓氏,直呼姓名?

谢酩不着痕迹地睇他一眼。

关系就这么好么。

楚照流隐去前因,从他与谢酩在鱼头山遇到怨气傀儡开始,大致说了一遍经历。

昙鸢愣了愣:“西雪国?”

楚照流也很惊讶:“你知道?”

昙鸢沉吟片刻,缓声道:“四百年前,夙阳境内有西雪、东夏两大国,西雪强盛,而东夏势弱,在尘世诸国中,西雪当属最强,但在与东夏国的一场战役中,西雪覆灭。”

他顿了顿:“东夏国的大军围困都城时,许诺西雪国的皇族,只要打开城门,就饶城中百姓不死,但城门大开后,大军冲进都城,杀光城中百姓,放了一把大火,将西雪皇族折磨致死,自此冤魂不散。东夏大胜之后,却没有借此一统夙阳,反而在不久后也覆灭消弭。”

楚照流咂舌:“东夏国不仁不义,倒霉的还是那些平头百姓。”

无论是鱼头村村长,还是客栈伙计,都表示有修士介入了两国的纷争。

如今夙阳荒芜贫瘠,这两国的历史又模糊不堪,很有可能是那个修士致使的。

不出所料的话,那个修士应该就是“殷和光”。

他与谢酩从未在修界听过这号人物,当初指示妖族屠杀流明宗也身份神秘……莫不是同一个人?

心思急转间,楚照流与谢酩异口同声:“你听说过殷和光吗?”

分毫不错,一字不差。

两人愣了愣,怪异地对视一眼,又跟被什么刺到了似的,倏地别开目光。

过了片刻,楚照流才把那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压了下来,重新看向昙鸢:“怎么不说话?”

昙鸢古怪地瞅着他俩,眨了眨眼:“两位的关系竟如此好?”

楚照流十分不客气:“昙鸢,你这双慧眼可能得抠下来洗洗再装回去了。”

昙鸢笑笑,非常宽容,也不与楚照流计较:“既然事态紧急,还是尽快赶过去吧。”

楚照流点头,收起马车法器,一抬头,前方两人,一人御剑,一人足下生莲,都在等他,前者皑皑如雪清湛如月,后者仙风道骨清新脱俗。

谢酩话语简短:“上来。”

昙鸢语气和缓:“还是我带你吧。”

楚照流看着伸到面前的两只手,一时凝噎。

一句“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还没秃噜出来,昙鸢语气温和地补充:“照流身体不好,路上需得我多多照顾,谢施主顾好自己便好。”

谢酩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几秒,直接扭过头,薄唇一动:“师弟,还不过来。”

谢酩:还可以是脱衣小厮。

楚照流:?

谢酩:负责穿也负责脱,有什么问题吗?

楚照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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