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溪颜溪，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天都黑了，景迁送走师兄和青岳剑尊，回到小院的时候，刚好在门口碰上来录病案的颜溪。
“今日放课晚。”颜溪答，“每旬我都有几堂晚课要上，怎么你每次都要问。”
两人穿过小院门，就见傅雪寒站在小院正中，朝天际眺望。
素衣散发，明明纤尘不染，却被小院暖色的灯火映照了半身血色，仿佛整个人从血海中走了一遭。
“傅公子！您怎么在院子里站着？”颜溪回过神来，忙上前几步牵住傅雪寒的衣袖，拉着人往旁边坐，“景迁，去给公子取披风来！”
“啊？噢！”景迁跳起来就往屋里跑。
“我不碍事，多谢你关心。”
傅雪寒敛眉低头，轻轻顺了下颜溪的后背。
小医仙惊讶地看着傅雪寒的眼睛，“傅公子，您，您眼睛好啦？”说着，双手顺着傅雪寒的衣袖往上攀到腕间，正要按上脉门，又一拍脑袋：“哎，您还是先坐下，我得禀报师尊去！”
“颜溪颜溪，我跟你说！公子白日里就能用神识了，能‘看’见我说话，还和我传音来着，可惜你不在！”
景迁抱了一团鼓鼓囊囊的衣被出来，抖开来里面是一件皮毛里的氅衣、一条傅雪寒用了有些时日的绒毯。
看着两个少年相当活泼，被推到躺椅上的傅雪寒忍不住扬起嘴角。
“公子，你笑起来真好看。”景迁抱着衣被递给颜溪，视线却目不转睛地放在傅雪寒的脸上。
傅雪寒无奈地由着颜溪带着景迁用大氅和绒毯将自己裹起来，“好了好了，小院里不冷，多谢你们。”
颜溪也看着傅雪寒笑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要记傅公子的病案，每天都得用自己微薄的灵力探查公子的经脉，公子经脉的情况实在惨烈……他总觉得公子还要多多照顾。
等一等，公子、公子能和人正常交谈了啊！
颜溪看着傅雪寒去掉了药纱的双眼，里面倒映着暖融融的灯火，看着人的时候也暖融融的。
“公子，您能看见了？”颜溪眨眨眼。
“说什么嘛，不是跟你说公子可以用神识了吗？公子是不是很厉害！”
颜溪扒拉掉景迁挂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公子，我去叫师尊！”
“欸，颜溪！”
颜溪跑得飞快，傅雪寒没叫住，留他和景迁在小院里面面相觑。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不必急着打扰诲风灵君。”
“没事的公子，剑尊交代大家要好好照顾你，诲风灵君不会在意的。”
景迁帮颜溪解释着，他已经学会了自觉去煮热茶，正要把廊下的红泥小炉挪来石桌边烧水。
“剑尊？”傅雪寒疑惑，直觉是自己的旧识，但现在他的记忆一片空白，只能寄望从景迁嘴里多听到几句。
“青岳剑尊是我们问玄宗无崖峰之主，别看我们问玄宗才有第七代弟子，青岳剑尊可是现在的修界第一剑修！嘿嘿，对了，公子你吃栗子吗？我在少阳隅的栗子树下面捡的。”午前烧了炉子，景迁把栗子埋在柴火里烘，这会儿烧水才想起来。他从炉子里掏出来一把栗子，拍掉上面的柴灰捧到傅雪寒面前。
傅雪寒从景迁手里拈起一颗皮壳焦了半截的栗子，手上巧劲一按，栗子壳便开了口。大约是柴火灰余温烘热的原因，皮壳焦了，里面却没熟透，还带着生栗子的清香味。
傅雪寒剥完几颗栗子抬头看，景迁拿着一只黑得更狠的栗子在嘴边啃，糊了一嘴黑，栗子肉也叫啃得坑坑洼洼的。
柳扇跨过院门的时候景迁一颗栗子还没吃到嘴里，忙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揣起石桌上剩下的栗子和诲风灵君见礼。
“诲风灵君。”
傅雪寒起身收起搭在腿上的绒毯，随手叠了两叠，朝走近的柳扇轻轻一揖，随意却不失尊敬。
“劳烦灵君。”
嗯？柳扇似有些懵，将傅雪寒上下打量了一遍，才道：“傅……公子不必客气，叫我名字就好。”
“灵君说笑了。”
面前的诲风灵君一身素雅的白衣，罩了一件天青色轻纱氅衣，外貌看着还未及冠，实则已是元婴境界的医仙。
初看见诲风灵君的模样，傅雪寒有些惊讶，少有修士将自己的容貌停驻在过分年轻的时候。
“我本名柳扇，号诲风。”
柳扇微微皱眉，却见面前的傅雪寒只是颔首，然后又开口道。
“诲风灵君。”
几百年不见，傅雪寒就算忘了自己十七八岁时的容貌，也不至于忘了自己的名字吧？
柳扇觉得不对，皱眉问他。
“你不认识我？”
傅雪寒默然，轻叹了口气。
“某自此处醒来时，前尘往事，已尽数遗忘。”
“……”柳扇站在傅雪寒面前，悄悄握紧了拳头，“罢了，你伤成那个样子，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奇怪。总之你在少阳隅住着，我一定能给你治好。”
两人说话时，院里的两小童并排站在一旁，景迁往颜溪手里塞了一个坑坑洼洼半生不熟还蹭了道灰的大栗子肉。
柳扇思绪百转，还是将傅雪寒的现况放在心上，“对了，听颜溪说，你今日原本只是神识恢复，晚上他过来时，才突然恢复的视力与听觉？”而且虽然傅雪寒说话的嗓音听起来还有些低哑，但也同样一并恢复了。
傅雪寒想到医修流经自己全身经脉的灵力，略一犹疑：“也不算突然……”
“是了！”柳扇毕竟是正经医修，在修界也有些名声，立马反应过来，“你今日提前梳理了经脉与体内灵力，或许是这个缘故？”
“正是调息后恢复的。”傅雪寒道。
“那就很说得通，不过我还是要给你探查一遍，先进屋吧。”
“谢过灵君。”
柳扇转身在前，傅雪寒将手心里剥得干干净净的栗子肉给景迁和颜溪一人塞了一个。
“傅公子、傅雪寒、雪寒哥，你看我都换了称呼，你也换一个。”柳扇推着门，回首看向风度仪态半点没被失忆和伤病影响的傅雪寒。
“……”
傅雪寒看着柳扇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开口却只是一句：“诲风。”
柳扇稍微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傅雪寒没再敬称“灵君”，也就还算满意。
以柳扇的实力，灵力在傅雪寒经脉中走一遭十分轻松。不像每日来记傅雪寒病案的颜溪，灵力只能将将探进脉门，然后把自己能探查到的一小片范围里的经脉恢复程度记录上去，傅雪寒身上其余的伤势就靠望闻问切的功夫，病案上记不了太详细，不过最基本的看护是够用了，还能给柳扇的这个亲传小徒弟练练手。
和那位医修为自己调息灵力、梳理经脉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傅雪寒感受着柳扇的灵力进出，仿佛一阵无根清雨，来去一遍无影无踪，与那人一来就让无序灵力规整安分的控制力截然不同。
“果然如此，虽然协助你调息的那部分灵力是外来的，但这些灵力不仅能让原本失控的灵力安分下来，还能带着你自身的灵力一同弥补经脉的损伤，支持起你还未复原的伤势。”柳扇说，“一旦外源灵力耗尽，其余灵力再度失控，你还是会失去听力和视力，最终什么时候能彻底恢复，就要看伤什么时候能好。”
暂时的光明和听觉，听起来已经够不错的。傅雪寒点头，收回撂在桌案上的手。
＊
“咱们小院是整个夏时杏居里离青阁最近的院子，从杏居正门出去，往西是少阳隅弟子居燕子闲，往北就是青阁。”
前一日柳扇说过傅雪寒一切都好，今日他便和景迁出了小院四处走走。景迁在少阳隅待了这几个月，早就对这里了如指掌，还没出杏居，就兴致勃勃地给傅雪寒介绍。
傅雪寒第一次走出小院，才发现那一方小院外的夏时杏居，是一片鲜花着锦、草木繁盛的庄园盛景。
穿过庭院连廊，总算见到夏时杏居的正门。这座疗养别苑前矗着一座牌坊，傅雪寒抬头看过去，上面粗粗刻着“夏时杏居”四个大字，笔锋凌厉，像是剑意所成。
不对，笔迹里就是有剑意护法。
景迁见傅雪寒抬头看字，叉着腰傻笑，“嘿嘿，咱们问玄宗立派不过数百年，牌坊刻石都新着呢，听说全宗的字刻都是剑尊亲手用神剑昆仑蛟刻上去的，还有护法的功效！”
“青岳剑尊吗？”
“嗯嗯，修界现在只有一位剑尊，就是青岳剑尊！”
“你很崇拜剑尊？”傅雪寒轻轻揽上景迁的肩膀，结果少年更有话说了。
“那是当然！他带您回宗的时候可帅气了，和我想象的那种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剑修一模一样，我就想和青岳剑尊一样成为一名剑修！可惜剑尊不收徒，我才进的宝镜云间。掌门说，等我修到金丹可以收徒了，就可以去做无崖的传道师长，也能算是剑尊门下的宗门弟子。”
司鹤川看重景迁的天分，也舍不得交给无崖别的剑修教，索性收在座下打基础，准备慢慢等危峥嵘松口。
带我回宗……
自己能活着这少阳隅醒来，应该都是托这位青岳剑尊的福了。
傅雪寒默默地想。
前面是分岔路口，景迁抬头仰望傅雪寒：“公子，咱们去哪，燕子闲还是青阁？这个时辰少阳隅的同门不是在青阁后面的杏台学堂上课，就是在满山的药圃里上课，所以青阁人多些，燕子闲就清静些……”
“去青阁吧，如果能遇到诲风灵君，我还可以再和他道谢。”
“好哦，公子跟我来！”
“嗯。你说我是青岳剑尊带回来的，你那时在场吗？”
要走的路程不短，傅雪寒慢慢同景迁继续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