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之间,相蕖只觉得自己仿佛寺庙签筒里的一根木签,被摇来晃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成为了那根命中注定的签,从混沌之中落了出去。
他顾不上任何事,只想狠狠地吐出五脏六腑中宛如打成了死结的浊气,不受控制地“呕”出声。
“小师弟,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惊呼声。
相蕖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正靠在一个人的怀中,眼前一片猩红,鼻息之间弥漫着令人不安的血腥气。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狠狠地翻了过去,宛如一条被架在篝火上轮流烤两面的鱼。
对方用手按在他胸口,他听到焦急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话语令人恐慌:“你别怕,把那口气吐出来就好,我帮你!”
我帮你?
怎么帮?
真气涌动,相蕖没来得及制止,已经被贸然注入经脉肺腑中的真气冲得一口逆血喷出!
“咳——咳咳……”相蕖连声咳嗽。
随着体内的气息渐渐调理顺畅,他眼前的世界亦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好些了吗?”那人扶着相蕖直起身子,相蕖这才发现,方才靠在对方怀里干呕时,自己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揪着对方的前襟,以至于被翻面时,扯下了一截衣领,衣料的碎片如今还紧紧攥在自己手中。
他垂眼一看,却是一怔。
那是相蕖曾在乘岚的识海中曾经看到和化身的,“他”穿着的衣服。
他连忙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正是乘岚。
然而,纵然乘岚修为高深以至于驻颜甚早,那眉眼轮廓皆与此间之外的照武真尊无异,神色目光却到底青涩稚嫩不少,可见眼前的乘岚应当还少不经事。
少年乘岚一袭月白色云纹衣袍,长身玉立,青丝用羊脂玉冠高高束起,如瀑倾泻而下,真是好一个英姿飒爽、丰神俊朗的少年。
相蕖一时怔愣,乘岚却是从容不迫,一手捏着他手腕,细细感知着脉搏气息,另一手在自己身上轻点,施了个净尘决濯去胸口的血渍脏污。
乘岚关切道:“你没事就好,不然,我可不知道要怎么跟师尊交待了。”
少顷,约摸是探到的脉象无碍,他放开相蕖的手,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他一退开,旁边顿时涌上来更多的人,大多身着素色衣袍,七嘴八舌地问:“小文师弟可还好?小文师弟可是无碍?”人声嘈杂,令相蕖心中烦躁不已,又有人凑上来,牵起他的手,似乎想要像乘岚方才那般探一探他的脉象。
相蕖如梦方醒,正欲闪躲,却感觉到身体先自己的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听到自己说:“我没事的,劳烦各位师兄师姐关心了。”
这是一段过去的记忆?是谁的记忆?乘岚的师弟姓文?相蕖回想起上一次在乘岚识海中看到的景象,与眼下大同小异,不禁心中讶然,原来那一段并不是幻境——那是乘岚的记忆?
见很多同门簇拥在他的身边,乘岚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倒是转过身去,朝着另一个方向遥遥抱拳。
相蕖的视线不曾离开他,自然顺着他看向周边和远方。
山脉连绵,其中一座山峰顶上坐落着一个校场,相蕖正是身在此处。放眼望去,除却自己的身边,演武场的四周竟然没什么人,唯有空中悬着几道火红色的旗帜,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枫”字,映照着背后满山遍野的赤色枫林。
而顺着乘岚抱拳的方向看去,擂台上,孤零零地站着另一个身影。
狂风大作,刮得相蕖眼睛和脸颊生疼,纵然不得不抬起一臂为自己遮挡,他不服输地怎么也不肯闭上双眼,以至于眼眶泛红不得不眯起,也要注视着那道在影影绰绰的身影,目光如炬。
他听到耳边传来“同门”们的议论声:
“大师兄认真了,快躲!”
“唉,那家伙有苦头吃了!”
“谁让他这么刻薄,看看把我们小文师弟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他叫什么来着?”
终于揭晓了那人的身份——
“红冲。”
那是红冲,也是相蕖,是他自己。
那是他自己……吗?
相蕖恨不得立刻冲出人群,扑上去好好看看这个“自己”,可惜在“小文师弟”的记忆中,并没有上前的动作,相蕖被困在这个身体中,只得顺着小文师弟的视线,在纷纷的议论声,专一地注视着乘岚。
只听“小文师弟”轻声说:“师兄,算了。”
“同门”们立刻捧场:“小文师弟大度!”
人群之外的乘岚却不为所动,反而飞身登上了擂台,轻道一声:“云观庭,乘岚。”
相蕖感觉到,“小文师弟”似乎嘴角微弯,并不为乘岚忽略了自己而感到难过,反而有几分愉悦。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隔着大半个擂台,“红冲”的声音遥遥传来,他似乎轻笑了一声,说:“久仰大名。”说着,那道不甚明晰的身影缓缓上前,顿时,狂风偃旗息鼓,云消雾散。
这一次,“小文师弟”没有再移开视线,相蕖顺带着看到了对方的真容。
他身穿灰色麻布衣裳,背后披着一件蓑衣、一顶竹编的斗笠,翠枝挽银丝,白绢掩双目,手持一杆青竹杖,抬手抱拳见礼。
修士看起来总是气质超然,而他看起来不过是民间寻常的凡人百姓,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仙风道骨。
竟正是乘岚识海中误拾绣球之人。
他知道,那是红冲,也是他。
“小文师弟”的耳边,“同门”议论纷纷,有人说:“他看起来像个凡人。”也有人问:“他从哪里来?”
相蕖下意识地启唇,仿佛突然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听到“小文师弟”的声音,缓缓说:“翡翠林,隐宗。”
翡翠林是哪里?隐宗又是什么?他分明不知道,可身体似乎先一步认出了这两个名字。
下一刻,“同门”们问出了他的疑惑:“翡翠林在哪?隐宗又是什么?不曾听闻诸仙门之中有这么一派啊?”
“所以说,高手在民间啊。”有人赞叹道。
“小文师弟”微微一笑,淡然道:“且看师兄发挥吧。”
然而,没能等到擂台上的两人开打,异变突生,好似一阵暴风席卷,吹散了记忆的碎片,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他还在“小文师弟”的身体里。
月白风清,“小文师弟”倚在院中的躺椅上,怀中抱着长条形的物什,织银锦缎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其上甚至施了法术字决。
“小文师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等了太久,以至于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吐字模糊的呢喃梦语:“师兄……”
话音刚落,乘岚便进入院中,悄声唤醒了“小文师弟”。
看到他怀中抱着的东西,乘岚微微扬眉,是有些惊讶的样子。
“小文师弟”说:“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乘岚问。
相蕖感觉到,“小文师弟”袖袍中的手互相捏紧了一瞬,似乎是在紧张,又似乎是一些更难以捉摸的情绪,面上含笑道:“我听师哥师姐他们说了,想提前看看它……”指了指包裹上的字决:“但我打不开。”
乘岚伸手,将包裹从他怀中取出,随口说:“改天再说吧。”
“小文师弟”并不满意这个结果,拉住乘岚的手,像小孩子对亲族长辈撒娇那般,恳求道:“师兄,就让我看看吧。”见乘岚不为所动,又说:“我知道,师兄都是为了我好,就像那天在校场,师兄给我撑场子一样。”
似乎提起这事,便难免要谈及另一个惹人心烦之人,“小文师弟”嘴巴一撇,对他颇有微词地抱怨道:“不过,那个红冲也真是的,输不起!这几天还要天天缠着师兄……”
“文含徵。”乘岚打断。
想来乘岚应当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对待师弟,“小文师弟”骤然被叫了一声全名,一时间不知所措,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又唤了一声:“师兄……”
年轻的乘岚并不像三百年后的照武真尊那般喜怒丝毫不形于色,令人无法探知想法,情绪几乎直白地被写在他的脸上——少年乘岚眉头微蹙,又很快地舒展开,状似无意地移开了视线,看起来不太想探讨这个话题。
然而只是片刻,余光瞥见师弟似乎被自己吓到,乘岚顿时又反思起自己的态度是否过于冷淡,主动示好道:“罢了,你要看就看吧。”
一边说着,乘岚抬手解开了包裹上的字决。
织银锦缎散开,露出了其中的物什:一把软剑,一把苗刀。
软剑通体剔透如琉璃所制,苗刀刃身莹润好似月华凝练。
正是露杀剑与藏官刀。
一刀一剑精致华丽,美轮美奂,绝非凡物,立刻吸引了文含徵的目光。
文含徵喜形于色,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却不想解开了织银锦缎上的字决还不算完,兵器上还有一道血红的字决,触之方显。
文含徵的手指撞在骤然显露的字决上,险些被刺伤,因而吃痛地缩起手,怏怏不平道:“怎么还有一层?侍剑山庄那些家伙……”好在这一回,不等乘岚制止,文含徵自觉地在出口冒犯之前闭上了嘴。
乘岚亦看着那渐渐隐去的字决,少顷,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道:“或许,还不是时候。”
闻言,文含徵又开心起来,自顾自道:“也是,待到万仙会结束,届时,我伤势恢复,肯定就可以了。”
乘岚不置可否,将织银锦缎复又包了回去,在包裹上重新施下法术,转身进了屋。
文含徵跟随师兄,背在伸手的双手轻轻绞起。
风扫庭中落叶,他听到文含徵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说:“师兄是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微微一顿,又说:“要是我与师兄之间,没有其他,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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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终夜未展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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