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有重开日(四)

相蕖并不知道,场中旁人皆是不能视听亦不能移动,一直没有闲杂人声,不过是因为霜心派素来秩序严明。他只当大家就如上次一般,被定住的唯有身体和嘴。

于是,他装作无事发生,被照武真尊盯着也不怕,反而以倔强不服的目光迎了上去,力求维持前后一致的叛逆形象。

眨眼间,照武真尊便近在他咫尺之间——他定神细看,才意识到,不是照武真尊来到了他面前,而是他被移到了照武真尊的眼前。

认真了?相蕖来不及思索,就被一股灭顶威压按得伏倒在地。

“照武真尊这是何意?”凝魄真尊冷声开口。

相蕖毕竟是霜心派弟子,更是凝魄真尊的徒孙。在凝魄真尊的心中,即便他早前有过无礼放肆之举,照武真尊这等前辈也不该和自家的后辈孩子计较。她伸手欲拦,却被照武真尊一道真气挡在了几米之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二人之间方才有几分冰雪初融的势头,没等到春暖花开,气氛再次降入冰点,一触即发。

照武真尊看着趴在地上脸朝下的相蕖,手指一动,相蕖的脖子就被真气裹挟着以一种非常不适的姿势强行抬起。

他呲牙咧嘴地瞪向照武真尊,对视的瞬间,他似乎看到那双点墨般的双瞳间倏地闪过一抹朱红,紧接着,他的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做了亏心事的心孤意怯。

渐渐地,心虚感越来越浓,仿佛把他的整颗心都丢入烈焰中,任由油煎火燎。

“你是妖修。”照武尊者一语道破。

话音落下时,相蕖早已顾不上继续假装被定身,那股心火灼烧的痛苦越来越猛烈,他只觉得连人带魂都成了热炉中被炙烤得生生化开的肉!

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狰狞的表情,一股力量控制着他,以至于想要移开头颅抑或是合上眼皮也做不到,只能从牙缝里恨声泄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妖……又……如何……又没吃……你家……”

“一个化神期的妖修,就这样瞒过了所有人混进了霜心派,”照武尊者长久地凝视着相蕖,目光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寻试图寻找出一丝破绽,却不得不承认这皮囊天衣无缝,他不禁叹道:“连师姑娘都发现不了你,甚至把我都骗过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打了凝魄真尊一个措手不及,她虽不知照武真尊所言真假,却也为此事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相蕖,全然忘记追究乘岚方才直呼她姓名一事。

相蕖无处遁逃,自觉小命休矣,却见照武真尊的脸上竟是露出讶异之色,眉头微微挑起,眼睛也睁大了几分,吃惊道:“你不知道你是谁?”

若相蕖还有力控制自己,必然要啐一口。

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红冲,绝无其他可能!

可如果……如果他不是呢?

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冥冥之中的一种感应让他知道那就是自己,他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他是另一朵莲花呢?

如果,他是另一朵花……

质疑与动摇自他心中萌生的刹那,星火燎原。

霎时间,相蕖的识海被这些纷杂而汹涌的心绪淹没,随着神识陷入混沌,他的瞳孔也逐渐涣散。

照武真尊原本聚精会神地盘问他,见他突然间就成了这样,神色为之一凝,他眼中的一抹艳色飞快褪去,宛如砚池中的一粒朱砂被墨色吞没。

他收了神通,又连忙解开相蕖身上的禁制,口中低喝一声:“定神!”声音不大,却如他的剑意破开无意湖积云一般,穿透了一切,将相蕖识海中的乱絮一扫无遗。

相蕖如梦初醒,方才意识到自己竟险些道心破碎,走火入魔。

然而他试图回想,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心乱如麻,又何至于元神失守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相蕖甚至忘记那股心火灼烧的感觉已经消失,也忘了身上的禁制已经被解开。他勉强支起上半身,怔怔地坐在原地,明明身体不曾经历任何无法承受的酷刑重压,却已是冷汗淋漓,不住地喘息着。

照武真尊神色微变,待得他渐渐缓过来口气,才徐徐开口:“你很诡异,还有着一些我都看不透的小把戏,保险起见,我应该杀了你,以绝后患。”

“照武真尊慎言。”不等相蕖出言自救,一直旁观的凝魄真尊先冷声警告:“即便他是妖修,也该由我霜心派决定他的生死去留。”

照武真尊闭了闭眼睛,似乎心中也不平静。沉吟片刻后,他做出决定:“我现在不杀你,但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你跟我一起去魔域。”

“?”相蕖不知情节发展怎么又如何急转直上了。

诚然他和照武真尊头一回打照面就互相看不惯对方——也可能是照武尊者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只有他因为上辈子的仇一直暗自谋划着如何报复回去。

可方才照武真尊突然出手,把他拿捏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他尚未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彻底恢复,就听照武真尊自顾自地说要带他去魔域。

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这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只不过没人知道这第二下正中相蕖下怀罢了。他才刚打定主意要赶紧去魔域,正苦于无门无路,门路就这样自己找上门来了,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递上枕头来。

他曾经死在魔域一回,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至于灰溜溜地被人在自己的老巢杀死,但他肯定,三百年前的他绝对有什么未尽之事,或许,解开这个谜题的关键就在他的坟头——这好像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感应,就像他知道自己是红冲一样。

他也不觉得相信感应有什么不对,修士吸纳天地灵气修炼,承天受地,自然也和天道结下了或多或少的联系,天底下哪个修士没有过那么几次天人感应的灵机一动?他也只不过是灵机二动、灵机三动罢了,再正常不过。

相蕖停滞了片刻的识海再次飞速运转起来,他灵机四动,立刻故作抗争说:“我不去!”

废话,他从未跟人提过要去魔域的事,在寻常修士眼中,魔域又是个多么人嫌狗憎的地方,他要是表现得太积极,岂不是又露出了破绽?

果然,他的抗议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眼里。

凝魄真尊并不在意去魔域的人会不会多一个,毕竟她早在听闻“魔尊现世”的消息后便愿意做出让步,自然也无所谓让一步还是两步。

她看了一眼相蕖,对照武真尊正色道:“你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微微一顿,又瞥了一眼相蕖,补充了一句:“并且,你得把他带回来,给霜心派一个交待。”

这是要求照武真尊必须把相蕖活着带回来的意思了。虽然她几乎不曾关照放在自己这个徒孙身上,以至于闹出了今日之乱。可她也是个护短的人,纵使相蕖隐瞒了自己妖修的身份,但他到底不曾作奸犯科,罪不至逐出师门,就还是她门下的人,如何定夺,也该等到掌门出关再议。

毕竟,如今早已不是三百年前的光景了……他只不过是个妖修而已。

照武真尊颔首应下。

两位话事人谈妥了,林中的气氛再次松泛下来,相蕖一边爬起来,一边察觉到真气波动,待得抬眼望去时,照武真尊已然解了霜心派一众长老的定身。

他强装出一脸愤懑不满,却又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走到了照武真尊身后,实则内心已在大声欢呼。

江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师叔!”

相蕖回过头去,只见江珧几人眼眶红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方才他们被封住耳目,再次恢复两感时,江珧恰好看见相蕖狼狈起身的画面,而他面前的照武真尊神色冷峻。

小师叔是不是被照武真尊毒打了?还要当他的跟班?江珧心头一酸,虽然师尊叮嘱过他,还不可对小师叔太过于推心置腹,可他们相处毕竟一年有余,小师叔对他的照拂他也是记在心里的……但是那是照武真尊哎,跟着他其实也挺好的吧?要是照武尊者能指点指点我的话,便是偶尔打我,我也甘之如饴啊!江珧很快又调理好了。

相蕖故作沧桑地朝他挥了挥手,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

他俩眉来眼去的小动作,照武真尊看在眼里,只觉得相蕖果然还是少年心性。虽然相蕖的辈分比他想象得大了些许,但也没大到哪里去,于他而言,仍是孩子。

照武真尊于是不再浪费时间,对着凝魄真尊遥遥颔首,互道:“告辞。”

相蕖也跟着他正要抬手作个谢师礼,谁料照武真尊话音刚落,狂风袭来,吹得相蕖眼前一阵缭乱,只能眯起双眼,堪堪看清身前半尺距离而已。待得再次睁眼时,已是百里之外一处山头。

他揉了揉眼睛,回头望去,远方无意湖上彤云密布,雾凇林亦粉妆玉砌,一切已然恢复了原本模样。

照武真尊大约是专门留了这片刻功夫,让他与师门告别,几息之后,只听他淡淡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相蕖垂着脑袋假装神伤,声音也忧郁低沉:“相蕖,芙蕖的蕖。”

“你喜欢荷花?”照武真尊问。

相蕖心中立刻警惕,惟恐被他看出真身,正想找个借口糊弄一下,就听照武真尊道:“无需误会,傍水而生的妖族繁多,我无意打探你的种族。”

他似乎以为相蕖的名字是因生长在荷花莲池周边,这也符合许多妖修起名时随意而又避免暴露真身的习惯,却没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相蕖确实就是毫不掩饰地以真身为名——他猖狂惯了,又只当这是个凑数的假名,自然不大上心。

不过,如今却是反而起到了意外的误导作用,相蕖将错就错,保持沉默。

倒是照武真尊,似乎很多年不曾与人如此闲话家常过一般,他的眉眼间竟露出几分怀念,低声道:“荷花是好花。”

总算说了句人话!相蕖听了心情舒畅,暗自念叨:你小子还算是有些品味!

他礼尚往来回问了一句:“敢问真尊名讳?”丝毫不觉得自己冒犯。

闻言,照武真尊却是一怔。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名讳了。

他被仙门修士唤为“照武真尊”,尘世民间也有人喊他“长生剑尊”,他成了一个“长生”而又“强大”的符号,以至于不仅是他的人,连他的剑都失去了原本的名字,成了人们口中的“长生剑”。

上一次有人亲昵地呼唤他,是什么时候呢?

他极目远眺,目光仿佛穿越山河湖海,到达了万里之外的那座魔尊埋骨的山上。

相蕖听到他声音缓缓:“我名乘岚——‘溪岚乘月吐,岩翠合云空*’的乘和岚。”

*溪岚乘月吐,岩翠合云空。出自明皇甫汸的《咏虞山倒影》。

暂时不太清楚引用需不需要遵循任何格式,总之是百度就能搜到的所以先这样写了!感谢各位看官老板们赏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花有重开日(四)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