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蕖被挑了个措手不及,好在失衡也不过是一瞬,他运转真气覆盖在身体一周,在半空中借力,单腿作刀像身后劈去——
却被那把剑敏捷地避开不说,接着狠狠一甩,勾着他的裤脚把他倒悬于空中。
“抱歉。”乘岚淡淡的声音传来。
相蕖如今上下颠倒、头重脚轻,他循声望去,翻转的视野里,乘岚走近了两步,在他面前停下。
他们很少距离如此之近,相蕖端详这张倒着的脸,只见那乌黑的眼眸中似有促狭之色。他毫不犹豫抬手,对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送出去裹着真气的一拳!
乘岚只用两根手指,便游刃有余地接住这全力一击。
那把剑趁此机会钻入了相蕖的护腕内,贴着相蕖左手的手臂内侧,乖乖不动了。
相蕖轻巧地落回海中,垂眼望去,这才发现这竟是一把软剑。
这把剑仿若通体由琉璃所制,流光溢彩,剑身亦然。细看方知,那剑身分明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得相蕖甚至能通过剑刃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掌纹,角度旋转之间,却又散发着羊脂玉般的莹润光彩,乍一看仿佛只是个不曾开刃的装饰品,美轮美奂。
这是……
“这是露杀剑,我的本命剑。”乘岚说。
相蕖心中一动,故意道:“可我听说,真尊的本命剑应当名为‘长生’?”
乘岚瞥了他一眼,吐出不冷不热的两个字:“谬传。”
真的叫露杀剑?可是,自己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觉得,好像还差什么?
他的目光突然望向乘岚腰间挂着的那把刀上。
那把刀通体被白绢般的花瓣所包裹,唯有刀柄露出寸许,方才可见其上的缠枝莲纹,乘岚的右手仿佛粘在了刀柄上,一刻也不曾放开,手指总是顺着那纹样摩挲着,即便隔着一层花瓣也不影响,似乎他的手指已经驾轻就熟地记住了繁复的花纹走向。
它们很像一套——它们一看就是一套。相蕖心中无端生出这个念头。
乘岚察觉到他打量腰间苗刀的动作,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去,算是挡住了相蕖的视线。
他不欲多说,心意一动,露杀剑牵引着相蕖的手臂,扶摇直上青天去。相蕖因动作突然,痛饮一大口凉气,很是呛了一下,咳得他眼眶微红,下一刻,那剑倏然发力,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相蕖方才有些湿润的眼眶立时被疾风吹得干透,甚至干得有些生疼,教他不得不侧过脸去。
这一侧脸,便看到乘岚已在身侧。
乘岚单手背于身后,闲庭信步俨然如脚踏实地。然而他脚下并无法宝,也全然不似寻常修为高深的修士那般,仰赖于速度或真气在空中飞行,可每一步踏出都是百里之外。
他在天空中用缩地成寸,或者说,这应当被叫做缩天成寸?
相蕖琢磨着,若不是这速度已经让他呲牙咧嘴,恐怕乘岚和露杀剑的速度还能再快不知多少。再一低头,发现乘岚的动作看起来有多潇洒,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就有多滑稽:仿佛是护腕成了精,在空中高速飞行想要摆脱自己,却偏偏被他的手卡住,只好拖着一个累赘的人形急掠而去。
……就非得这样吗。
相蕖心里不爽利了,便喜欢给别人也找些罪受,尤其是他讨厌的人。如今他被武力压制,拿乘岚没办法,但总有让乘岚不舒服的方法。
他故意再次看向乘岚腰间苗刀,不仅毫不掩饰自己的动作,甚至想在眼皮上施个亮光术,以防乘岚无所察觉。
乘岚的声音有些冷硬:“非礼勿视。”
非礼?一把刀也非礼?又不是你的亵衣!
相蕖愤愤不平,但这话到底是有些冒犯了,他说不出口,便随口道:“我还以为那才是传说中的‘长生剑’。”
闻言,乘岚竟然也低头看了一眼,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神色有些复杂,声音沉重:“这是一把刀。”
相蕖强颜欢笑:“我自然也看得出。”
正是因为看得出,他才以为,给一把刀起名为‘剑’,莫非是照武真尊的某些个人癖好?
乘岚却是与他想到一块去了,他看着相蕖,眉头微蹙,罕见地露出几分迟疑:“莫非你们妖修一向管刀叫‘剑’,管剑叫‘刀’?”
相蕖:……
相蕖愈发笑不出来了,却也不好解释,自己是如何在初见面时,在心中编排照武真尊的怪癖。或者说,他根本不敢也不想提起那时的事,生怕乘岚这个小心眼的人回想起来,自己曾经如何大放厥词,继而秋后算账。
他只好转移话题,灵机一动问:“真尊方才在海滩,原来便是为了等候那渔夫和鲛人?”
他安分下来不再找事,乘岚也从善如流地答:“正是。”
“真尊真是心系天下,天下恶事无论大小尽皆放在心上,就连这样一个渔村小妖也亲自前来惩治。”相蕖深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愈是心虚,奉承之言愈是张口就来。
然而,这话落在乘岚耳中,却是不一样的意思了。
相蕖自以为将骨子里的不服掩饰得极好,殊不知他那一天打渔一月晒网的演技,莫说是骗过乘岚,即便是江珧都能看出端倪,故而乘岚对他的本性心知肚明,只不过乘岚并不在意罢了。
旁人见之,必然深觉妖修果然野性难驯,可乘岚不敢苟同。恰恰相反,在乘岚眼里,他的心口不一、桀骜难驯,是少年心性,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乘岚不仅不想和他计较,更不欲过分压抑他的叛逆本性。
而如今,一向吐不出象牙的相蕖竟然说话如此顺耳,反而叫乘岚感觉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心中起疑的瞬间,他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相蕖也是妖修。
他此去魔域有至关重要的正事要办,不说火烧眉毛,却也是事不宜迟。尽管如此,他却在海滩逗留一个下午,只为杀死一个鲛人妖修。
如此,不知内情的相蕖看在眼中,难免觉得他对妖修有偏见。
——而他无法面对这个问题,堂堂正正地答一个“不”字。
他又回想起相蕖曾询问他,为何留下渔夫一命,他曾认为是相蕖不理解他“养虎为患”,如今想来,似乎并非如此。
渔夫纵然不曾犯下杀孽,可他为了鲛人鬼迷心窍,眼睁睁看着鲛人杀死、生食自己的兄弟,虽不曾亲自动手,却也是见死不救,事后还包庇鲛人,绝不可算是无辜之人。
而他不问对错,不听辩解,对鲛人痛下杀手,却对渔夫法外开恩——放在相蕖的眼中,他恐怕并非斩奸除恶,而是斩妖除魔罢了。
一瞬之间,他便想通了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复杂关窍。
乘岚微微抿嘴,沉声解释:“半月前,我去霜心派路上途径邻村,恰逢白事。丧主见我佩剑,告知我此事吊诡,求我为她做主。我追查至此,盘问鲛人,发现他杀孽深重。”他微微一顿,似乎有些叹息地道:“我将鲛人打伤之际,渔夫突然出现,被他挟持,他因而趁机逃跑。我本欲立即追杀,可渔夫被他吃了一只眼睛,我只得先送渔夫回村中找郎中。”
“我发现渔夫身有修为,且功德旺盛,询问之下方才得知,渔夫出海数十年救下不知多少溺水之人。而渔夫告诉我,他曾从某次意外救下之人手中得到一本心经功法,从此开始修炼,鲛人杀食了他的兄弟,他为兄弟报仇而追杀鲛人已近月余。为亲手报仇,他恳请我将手刃鲛人的机会留给他。”
相蕖虽然不知乘岚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却也早就对内情有所猜测,于是默默听着,直到此处,他大约猜到了后续发展。
乘岚果然道:“因我急于前去无意湖,思及鲛人本就身受重伤,应当已无力反抗,只差费时搜寻而已,遂将此事交给了他。我当他是至善之人,不想他仙途未半便背上无法了结的杀孽因果,于是叮嘱他活捉鲛人交予我,万不可亲自动手,他自然答应。”
此后之事,不必宣之于口,相蕖已亲眼见之。
原来,渔夫早就为鲛人所迷惑,他突然出现,不为报仇雪恨,反而是为了掩护鲛人。他将此事揽去,待乘岚走后,他将鲛人的金丹剖出放入了鲈鱼腹中,并在其中做了手脚。如此这般,无非是为了偷梁换柱保护鲛人一命。
然而,这招如何骗得过照武真尊的火眼金睛——他能看得穿这低劣的法术,却不曾看穿渔夫的人心。
“我原本计划,待得此事了结,便将渔夫送去仙门拜师,他根骨上佳,又有功德加深,若得良师照拂,必有大造化。”乘岚淡淡道。
所以,他在此等待数个时辰,只因此行本该是渔夫斩断前尘,迈入仙途的伊始。
也所以,他留下渔夫的命,因渔夫身负功德,又不曾亲手弑杀。
功过相抵,乘岚不会杀他,却也不会再将他引荐入仙门。
引狼入室的苦涩与伤痛,早在三百年前,他就品尝过一次了。
乘岚语毕,适时地沉默下来,给相蕖消化的时间。
然而,相蕖起初也不是为了鲛人伸冤,如今听了这故事,虽然心中有些触动,却也不多。
比起触动,他更想嘲笑一句:大名鼎鼎的照武真尊、长生剑尊,居然也有被一个小小渔夫和鲛人就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早知如此,他必然给那渔夫拊掌大赞一声“好”!
乘岚听他许久没什么动静,侧眼望去,却见相蕖甚为平静,唇边甚至隐约带了一丝笑意。他微微蹙眉,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真尊问我怎么看?”相蕖一乐:“当真?若我说了,真尊得恕我无知无罪!”
乘岚瞥了他一眼,心道若我不知这个道理,也不愿与你计较,你早死了百八十回。然则他确实想听听相蕖的想法,于是颔首道:“但说无妨。”
“好,那我说。”相蕖微微一笑:“那鲛人与渔夫互相折磨,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感谢赏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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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有重开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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