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的入口写满了悲怆,似乎笃定二人不敢进。
林初安握紧斩月剑,谢知遇的针腾起。
在二人踏入城主秘境时,林初安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这是活阵。”
可她发现得太晚了。
话音刚落,天地倒悬。
林初安陷入了混沌,她似乎又嗅到了久违的香气,是从前师门中花盛开的香气,混着萧若云衣角常年染着的墨香。
“小乞丐又来偷馒头!”
稚嫩的童声充斥在耳边,林初安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破庙供桌下。
六岁的身体布满淤青,脚踝被老鼠咬过的伤口已经溃烂,每呼吸一次都扯得胸腔生疼。
“给我打!”
七八个半大孩子涌进来,为首的少年一把把她揪出来,拳脚顺势砸在她的身上。
此时的林初安只是缩着身体,护着怀里偷来的馒头,直到少年下脚越来越重,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心一横,攥紧手中的馒头,牙齿深深咬进对方的小腿,对方痛呼的同时,冰凉的井水迎头浇下。
“晦气东西,老娘辛辛苦苦做的馒头,让你给偷走了。”卖馒头的王婶拎着木桶赶来,啐了她一口。
落在身上的拳头和脚终于停了下来,冰凉的井水让她不自觉地发抖,可心里涌上了些解脱,这样凉的水似乎冻住了身上的疼。
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喘不上气呢?林初安听着耳边王婶的声音,眼泪顺着眼角落下,砸在地上。
王婶骂完了林初安,又看了一眼周围几个孩子说:“天不早了,赶快回家,不然告诉你们爹娘。”
孩子们闻言,人影四散,领头的少年跑得最快,似乎再晚点回去,就免不了一顿打了。
王婶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浑身湿透的林初安,眼神落在她手里攥着的馒头上,白面蒸的馒头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她心里滴血,这么好的一个馒头,被她偷走了,越想越气,脚都抬起来了,想踹在林初安的身上。
可看着年岁不大的林初安没什么力气地趴在地上,又收回了脚。
她又骂了几句解气,只是,最后到底没要回林初安手里的馒头。
林初安察觉到身侧的人已经离开了,她飞快地将馒头往嘴里塞,没等吃两口,从外面涌进来好多乞丐,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般幸运能偷到馒头的。
那些人一见她手里的馒头,立马围上来,把她手中的馒头抢走。
她太弱了,甚至保护不了自己手中唯一一个馒头。
寒风卷着飞雪灌进破庙,湿透了的衣服贴紧了林初安的身体,又冷又饿的林初安强撑着地站起来,哆嗦着往神像后面躲,神像后早已挤满了人。
年长的大乞丐将她踢到外面,连一个“滚”字都不愿意浪费在她身上。
她无处可去,无声地缩在破庙的门口,祈求着神明降临,甚至想,是不是死了就不疼不冷了,他们这里每天都会死人,死了似乎就没有感觉了。
饥寒交迫、万念俱灰之时,她看见素白的裙摆扫过满地脏污,绣着云纹的靴尖停在眼前。
林初安仰头望去,她的神明执伞立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眸中倒映着人间疾苦,却比菩萨多了三分温度。
“可愿随我走?”
萧若云弯腰,递来的掌心里躺着块新买来的糕点,浑浑噩噩的林初安用力睁开眼,她从前见过这样的糕点,叫做桂花糕。
她哆嗦着伸手想要取,却忽然想到了前几日员外的儿子为了戏弄乞丐给他们吃下了有毒的糕点,死了好多人,只不过没有人在意。
林初安发了狠,忽然扑上去咬住萧若云的手腕,若是戏弄她,定会像甩开野狗般甩开她的手,然后将她打死,总归她也不准备活着了。
小小年纪的林初安对死亡没有太真切的理解,她只是忽而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萧若云的手腕顺着林初安的牙落了血下来,点在地上,融化了些许的雪。
可萧若云只是轻叹,指尖凝着温润的灵力,一点点化开她脚踝的冰。
林初安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疼痛,讷讷地松开了唇,不解地看向面前这个如神仙一般的人。
萧若云收回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林初安冻僵的身子,道:“从今往后,你叫初安。”
幻境外,谢知遇的手无声地攥紧,看着镜中瘦骨嶙峋的小乞丐,怎么也无法和后来光芒万丈、花团锦簇的剑尊林初安对应在一起。
林初安刚进宗门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梦,等醒来了,就一切都没有了,她又会变成那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乞丐。
萧若云知道她内心的不安,却从不对她说什么,只是一遍遍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练剑,一夜一夜地陪着她。
乞丐出身的林初安练起剑来总是很慢,她甚至看不懂心经,读不懂剑法,后来,萧若云索性先不让她练剑了,只教导她读书。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初安忽然就不害怕了,如今的她会写字、会算盘,就算有一日师尊不要她了,她也能回到凡界好好地活着。
就是这个时候,萧若云开始教她剑法。
十二岁的林初安在后山挥剑,身着玄色长袍,萧若云立在廊下陪着她,第三百次收势时,终于出声道:“手腕抬高两寸。”
“是!”
少女的剑锋挑起落花,惊鸿式的雏形已现端倪。
等挥剑一千次时,林初安收了剑,额上尽是薄汗,她跑到萧若云面前,抱怨说:“照这样练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九州第一剑啊……”
如今的林初安几乎已经看不到从前的影子了,她大方明媚,想要什么从不藏着掖着,她笃信自己能得到,就算是得不到,她也知道,师尊不会嫌弃她。
萧若云闻言觉得好笑,用帕子拂去她额头的汗,细问说:“什么九州第一剑?”
林初安撇嘴,一脸不服气道:“他们说你是剑道第一人,那我是剑道第一人的徒弟,怎么也得勉勉强强当个九州第一剑吧。”
萧若云这才听明白,这“九州第一剑”的名头是她自己想的,她弯了弯唇,问说:“九州第一剑啊……”
她这徒弟话里话外都是日后一定要青出于蓝胜于蓝。
林初安扬了扬眉,毫无底气道:“那徒弟厉害,不是说明师尊教的好吗?”
萧若云看着面前的小徒弟,没忍住敲了一下她那个装满了奇思妙想的小脑袋,“要想超过我,每日挥剑三千次可不够。”
林初安揉了揉已经酸痛的胳膊,脸上却不见一点退却。
“那就五千次,不……一万次。”
“就这么想超过我?”
林初安虽然平时练剑勤奋,可这样积极的样子,也是少见。
“那我也想站在你前面,然后保护你嘛。”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自己似乎都不自信。
她师尊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需要她的保护。
“好,我等着日后,初安站在我前面,保护我。”
萧若云笑着应说,她并未笑少女的想法天方夜谭,她是真心地相信,她萧若云的徒弟,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九州第一剑”的名称如今是自己取的,未来未必不能成为现实。
林初安得到了萧若云的肯定,立马又拿起剑说:“今日我要加练。”
声音惊飞了后山的雀鸟,她师尊可是当世剑道第一人,师尊都说她行,她就一定行。
萧若云取出一把剑,递给林初安道:“九州第一剑怎么能没有一把趁手的剑。”
剑身是玄铁铸造,剑柄上刻着云纹,还按上了一颗上好的玄玉。
林初安兴奋地大喊一声,明明是笑着的,可眼眶却不自觉涌出泪水:“怎么都不和我说……”
别的小朋友都有剑,只有她没有,她还以为是师尊忘记了,没想到师尊一直记得,还给了她一把最好最好的剑,这个剑别他们所有人的剑都好看。
萧若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她知道她这个徒弟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的,今日敢同她说要成为“九州第一剑”,她就知道,女孩终于放下了过去。
狂一点又如何,天塌下来,有为师给你撑着。
水镜泛起涟漪,谢知遇认出这柄剑便是日后剑尊林初安的本命剑,后在天门山大战中寸寸断裂。
幻境流转到了拜师的第十年。
林初安跪在戒律堂,脊背挺得笔直,这些年下来,她的剑法出众,剑术超群,就连身上的傲气也同萧若云一脉相承,只要手中的剑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萧若云执鞭的手稳如磐石,鞭子落在身上却始终避开了要害:“私自改动剑谱,该当何罪?”
“徒儿知错。”
“错在何处?”
“错在……”少女突然抬头,目光中剑意灼灼,扫过一旁的戒律堂长老,扬声道:“错在让师尊为难,惊鸿式本就该随性而动,循规蹈矩才是辱没剑道。”
萧若云眼底闪过笑意,腕间的力也收了三分。
戒律堂的长老怒吼声响彻云霄:“萧若云!你就是这样教徒弟的。”
萧若云扶起跪着的林初安,低声道:“你先回去。”
眼里是不容置疑,林初安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走到门外时,她听到萧若云说:“总归戒律堂要个结果,既如此,我来代她受过。”
她听到了长老的推拒声,和她师尊寸步不退的坚定声。
愧疚充满了林初安的心房,是她连累了师尊。
她回到云安峰,忐忑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腿都站麻了,她才看到不远处御剑而来的熟悉身影,眉眼间还是一贯的平和。
萧若云见她的徒弟站在这里等她,心下一叹,如今的初安看着意气风发,毫不在意,其实心里比谁都细腻,又比谁都在乎。
她抬手,抚上林初安的额顶,道:“今日的剑练了吗?”
林初安仔细观察着萧若云,发现一切如常,心里松了口气,立马笑着回说:“我马上就练。”
萧若云存心隐瞒,又怎么会让林初安发觉,她陪着林初安练剑,直到深夜,才回了房中。
也就是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林初安察觉到了不对,这些年她师尊的举止规整如尺,可就在方才,她发现了一些偏差。
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大着胆子溜进了师尊的卧房,进去时,萧若云正对着镜子处理手臂上的鞭伤,见她进来,慌忙披上外衫,她自认这一日下来并无差错,怎么还是……
“师尊替我受了罚。”
林初安扯开她的衣襟,眼眶通红,一时有些后悔,照着剑谱练剑就好了,为什么私自改动,还连累了师尊。
萧若云看出了林初安的想法,她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她轻叹一声:“有时候,我们只要坚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就好,旁人的目光又有什么重要的。”
“可……”林初安的目光落到萧若云的伤痕处。
“若是一点点小小的妥协能够解决麻烦,又何必大费周章……”顿了片刻,她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你要学会权衡。”
镜中岁月变化,林初安一点点读书、练剑,和师尊一起吃桂花糕。
直到最后……
林初安跪在渡劫峰顶,怀中人的白衣尽染血色,她疯狂将灵力灌入师尊的心脉,却发现萧若云的灵台早已破碎。
萧若云指尖聚起最后的灵力,轻拂过她的眉心:“莫哭……飞升劫本该如此……”
“师尊命名可以兵解……”
“初安。”萧若云咳出血沫,本命长剑寸寸成灰,“上届在抽干此界灵脉,若为师兵解重修,谁来揭穿这场阴谋……”
林初安握剑的手颤抖着贴上师尊的心口,磅礴灵力进去,却只如泥牛入海,她终于崩溃地嘶吼:“凭什么要你以身殉道,其他的人呢?那些大能呢……”
“因为我是萧若云。”
染血的手指最后一次为她理好凌乱的额发,就像过去千百次为她系剑穗、整衣冠、擦去唇角的桂花蜜,“这世上的路,比剑法复杂千倍。”
“若我走偏了……”
“那就回头看看,我教你的从来不是剑招,而是握剑的手该为何颤抖。”
罡风撕开云层,谢知遇看着水镜中宛如泣血的林初安,抚上了心口的刺痛。
幻境外真实世界的暴雨倾盆而下,与幻境中的飞雪重叠成凄绝的画卷。
“你不是我师尊。”
林初安突然起身,斩月剑爆出惊天剑意,幻象中的萧若云露出惊愕神色,周身开始泛起涟漪。
“我师尊从来不用熏香。”剑锋刺穿虚影心口。
幻境开始崩塌。
真正的萧若云在记忆深处转身,将剑谱郑重交到她手中:“惊鸿式第七重,该叫破妄。”
暴雨浇透秘境,林初安剑尖的血滴落。
谢知遇的白衣染泥,映出她眼底未及敛去的心疼。
“看够了?”林初安归剑入鞘,嗓音沙哑。
谢知遇将安神丹塞进她口中,没有说话。
林初安方才好像又看见了十八岁的自己,她将练成的惊鸿剑剑意封入玄天镜中,笑盈盈地对师尊说:“等日后我也成了像师尊这么厉害的人,这玄天镜就是法宝了,到时候,让这玄天镜自己选一位有缘人。”
萧若云笑说:“好,我替你放到宝库里,等着它的有缘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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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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