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萤干脆利落,踏风上剑,锋利的剑气将龙首山的雾气割开一条通道。
将沾着雨水泥渍的菩提收纳入锦囊之中后,裴鹤抽刀,脸上看不出神色,紧随着温萤进入龙首山。
微弱的龙息混杂在雾气中涌动,就像是垂钓人放出的鱼饵。
温萤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就好像这段路永无止境,不见终点。
周遭静谧的诡异。
雾气渐散,呼呼风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入目的就是一片冰天雪地。
大雪纷飞,似烟似雾将温萤笼罩其中。
龙首山断然不会通往雪山,可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这里……”
“是北境。”温萤与裴鹤异口同声道出答案。
“当真是奇事。”裴鹤眯起凤眼望向茫茫雪原,手指绕着红线,“想来有人不打算放过我们了。”
雪原之上有一个个小点移动着,仔细看去才发现竟是一群御剑飞行人正在被什么追赶着。
那东西虎身九首,皆为人面,正是开明兽。
温萤手中蓄气打向开明,凌厉的剑气瞬间划破它的皮肉。她召出本命剑掬水,御剑俯冲,又化出四柄剑分别钉入开明的四肢。
一柄剑冲温萤袭来,她侧身避让,两指夹住剑身,反手掷出掬水,穿透了开明的喉咙。
温萤蹙眉看向对面男子,将剑扔回。
没想到竟是先前被斩下头颅的钟离子深。
钟离子深仿佛看不懂人的脸色,冲温萤拱手作揖道:“多谢道友。”
温萤明白,他是想试探自己的深浅。
可贸然出手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谢什么?”裴鹤勾唇,声音低沉清晰,在钟离子深弯腰之际,迅速抽刀架在他脖子上,挑戏般蹭过喉结,“是谢我的刀会比你的剑更快?”裴鹤笑意越发深沉,“你不该出手的……”
“道友!”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苍渊山那日见过的钟离子清。
“我哥他没有别的意思。”钟离子清连忙上前示意身旁弟子放下配剑,“若非遇见二位道友出手相助,指不定现在我们现在怎么狼狈!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会……”
“感谢?是么?”裴鹤瞄了眼温萤脸色这才收刀。
“北境藏源雪山茫茫,道友不若结伴同行?”钟离子深狭长的凤眼微压,笑起来一副潇洒模样。
裴鹤没有直接拒绝,反而是等着温萤回答。
“白雪无际,前路未知。结伴同行确实为上上之选。”
晚间,北方的星辰比南方似乎更为明亮,看似只手可摘,可当伸出手才会知道是多么遥不可及。远的就像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踩踏声,温萤回过头,裴鹤已经走到她的身侧。
“钟离子清说他们来雪山是为了寻得机缘,可我觉得不仅如此。”
“嗯。”温萤站在雪中的岩石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去看裴鹤。
“那个钟离子深有其他的心思。”
裴鹤眼中暗波涌动,眼神比白日更加深邃有力。
“太乱了。况且,他们都不应该还活着。我们不会突然间来到北境雪山,况且钟离子清和钟离子深已经死了。”
就像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又刻意露出马脚一般。
温萤蹙眉望向远方的明星,“时间不对。或许我们只是进入了以当初为模板幻化而成的幻境。又或者……”
“是我们回到了当初。”裴鹤替温萤说出剩下的半句。
温萤转身看向裴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祂在听。”
什么在听?裴鹤当然知道温萤指的是什么,可这又如何?
裴鹤不以为然,像是故意一般,“可是乱一点不好吗?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温萤觉得好笑便反问道:“那你想要多乱?”
“自然是……越乱越好。”裴鹤看向温萤的眼睛,不像是在开玩笑。
温萤顿了顿,缓缓开口:“现在已经够乱了。”
“纵命如漂萍,我也与天一争到底。世道混乱,我便逆天而行。”裴鹤语气无常,就像在说一件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事。
“再说,天道要乱,就让它乱,干我裴鹤何事?又干你——温萤何事?只有彻底乱了,祂才会慌。”
温萤愣神,裴鹤的眼睛很亮,却又和潭水一般幽深,而现在这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望着她。
温萤觉得裴鹤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不是这样,又该是怎样?
所以是什么在她死后改变了裴鹤?
裴鹤目送着温萤离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了眼下的汹涌澎湃。
他摸向空洞的胸膛,心脏还在跳动着,可那份孤寂仍在。浑身的血液都沸腾着,好似要把这冰天雪地通通融化。
温萤一夜无眠,裴鹤亦是。
一个站在火堆旁,听着柴火噼噼啪啪的声音,另一个则是在雪坡上坐了一宿,不停默数着菩提子。
阳光升起,给雪山顶峰渡上了金色。
一声凄清的长鸣好似要划破苍穹,大块的雪块从山坡滑落,冰雪破裂的声音炸开耳膜。
传闻白鸾现,而天下安。
“白鸾!”钟离子深死死盯着飞往山巅的身影,还是被钟离子清推开才躲过滚落的雪。
“跑!”钟离子清迅速冲弟子布下护体禁制,也不顾什么名门教养,拉起距离自己身侧吓呆的弟子就往有掩体的地方跑。
掬水出鞘,磅礴的剑气将雪劈开一分为二。
一只开明猛然从雪中冲出,扑向温萤。
而开明的眼睛却逐渐被血瞳所代替。
开明冲来那刻,温萤罕见的愣神了。
她在血瞳中看见了自己,华发渐生,跪坐在神像前被长剑贯穿了胸膛,而那柄剑正是掬水。
温萤下意识出剑,记忆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过来……”
是谁在说话?
心跳越来越快,逐渐将大雪坍塌之声掩盖。
可当短暂的眩晕褪去,温萤已经退至悬崖边缘。
紧接着她在血瞳之中看见了自己跌落悬崖的身影。
温萤召剑,托住自己,可开明死死与她纠缠在一起。
见温萤跌落悬崖,裴鹤当即一跃而下。
钟离子清无力的看着落下山崖两抹身影,红着眼眶,如同失语一般,蠕动嘴唇却怎样也发不出声。
好一会儿钟离子清才从口中哆哆嗦嗦挤出一句,“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死了便死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钟离子深一把将冲悬崖边走去的钟离子清拉回,“若是在这雪山寻得了机缘,苍渊山势必更上一层楼。我们要做的,只有管好我们自己!”
钟离子清低头沉默,直直盯着钟离子深的眼睛道:“可是,她帮了我们……”
“孰轻孰重,我想你应当还是分的清。”
钟离子清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默默随他离开。
崖壁除开冰棱,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温萤几乎是被开明压着下坠。
开明的九首冲温萤喷出腥气,却被她的剑气死死卡住喉咙。
开明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又刺耳,待温萤起身,眼前便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红,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臂皮肤之下逐渐清晰的绿色经络。
血水并没有染上她的衣裙,反而是被护体的灵气挡去。
解决开明后温萤御剑,恰好看见裴鹤的身影。
“没事便好。”
温萤淡淡扫过裴鹤,裴鹤却眼尖的看见温萤指尖的一抹绿意,当即压了眉头,“你的手?怎么回事?”
这个秘密温萤一向藏的很好,不曾想此时却暴露在裴鹤眼前。
可发现了又如何?
温萤伸处右手,在裴鹤眼前渐渐褪去皮肉,露出被植物茎叶所包裹的白骨,散发着淡淡苦涩的冷香。
裴鹤抬头便见温萤一面人相,一面白骨生花。
“你该知道的。”温萤毫无波澜的眼睛对上裴鹤,“我没有肉身。”
裴鹤竟有一瞬间的呼吸凝滞。
“没有肉身?你怎么会没有肉身?你可是……”天下第一位女剑尊。
裴鹤不解,可他突然愣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
温萤死后,除去现在他腕子上的十八子菩提,确实什么都不曾留下。他亲眼看着温萤的躯体在他怀里消散,所以裴鹤恨,也悔,恨她就这样死了,恨她什么都没有留下,悔自己受人操控,自以为是的一世。
“你……为什么会……”裴鹤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怎么会……你的肉身呢?”
记忆中那个高不可攀的剑尊,那个他恨过也念了千百遍的身影,原来早已是一具依靠灵植维系的残骸。巨大的荒谬感和心痛瞬间攫住了他。
难怪温萤的手总是冰凉的。
温萤语气淡然,可微微蜷缩起的食指暴露了她细微的情绪波动,“为了修炼,也为了成神,百年前我便摒弃了肉身。或许你说的对,没有肉身,那么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裴鹤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懊恼,心痛,他从来都不知道,温萤竟然没有肉身。
成仙吗?可他却阻了温萤的成神路。
印象里的温萤总是让人望而却步,她出生极好,是天下第一宗门白玉京掌教独女,又天生神骨众生相,是以女子之身登上剑尊的第一人,似乎她生来便是为了成神。
从来没有人去了解过她光鲜亮丽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就连他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温萤的一生应当是顺风顺水,
“我也觉得你说的对,”皮肉重新包裹茎络骨骼,唯独指尖的那抹绿意不曾褪去,温萤正视裴鹤,“你现在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副被我舍弃的皮囊。很惊讶?”
“是,也不是。”裴鹤突然抓住温萤想要缩回去的手,“刚才是我说错了,我说的胡话你不要当真。你这不是还好好站在我面前吗?我糊涂就算了,你怎么还拿我糊涂话当真!”
温萤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嗅到了冷香之中隐隐约约夹杂的腐朽。
百年前天道桎梏,肉身已毁,筋脉寸断,唯有摒弃肉身方能窥的仙门,她不愿一辈子平庸无能,所以当初的她本就没得选。
为何偏偏是现在这具灵植所化的躯壳突然间支撑不住了?
“皮囊而已。”温萤这句话说的很轻巧,轻巧到扎的裴鹤的心脏生痛,悔意更深。
“当初……是我之过……”
裴鹤欠她的,可太多了,仅仅一句道歉,难免太过轻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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