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再次清醒过来,郁离便是躺在一条小溪里。
溪水抚摸过她的肌肤,涓涓流淌,好似带着她的记忆一同溜走了。
周围是葳葳蕤蕤的树木,时而能听到清脆的鸟鸣,而这里对于郁离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她只记得她叫郁离,明离缓缓,郁郁蓊蓊的郁离。是一只鸑鷟。
郁离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一盏无法点亮的灯,以及一把从未见过的剑,每天都是漫无目的,发呆,打坐,然后发呆。
眼看着小小的幼芽一点点长大,直到她可以乘凉,她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感觉到了生命。
笋会在雨后长出,花会在春风后盛开。
她开始如凡人一般种花,她喜欢看小小的嫩芽一点点长大的过程,也喜欢同它们说话。
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在此期间,人渐渐顿悟天地之理,除了神,世上多出了一种近似神的存在——仙——他们由凡人修炼羽化而来。
不知怎的,山外人传出山里住着神灵的传言。郁离并没有在意,只要她不想,便没有人能找到她。
常有人进山,却从未有人寻到过她。郁离从那些凡人口中得知,这座山叫做翠微。
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直到她垂钓之时,不经意的回首却看见了个挺拔又不失文人风骨的男人。
自此对视之后,男人便频频来山中,郁离每每都是躲着不见。
郁离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障眼法会被看穿,直到男人自报家门,说是天上新晋的星官。
天上?星官又是什么,郁离通通不在意。好像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
原以为男人会就此放弃,但男人却来的更频繁了,甚至带了鱼竿钓起郁离荷花池里的鱼来。郁离看不过去,男人钓上一竿她便蓄气打掉一竿,循环往复,男人气笑了。
“前辈为何频频捉弄晚辈?既有不满何不见上一面当面与晚辈说说?”
“那是我的鱼。”郁离平日待在山中无人说话,话说的少,如今陡然遇上人来反倒底气不足,连带着声音也弱弱的。
裴鹤轻笑一声,他瞧着躲在竹子后的郁离觉得可爱,便对她招手。
“为何不过来?我又不是什么魑魅魍魉,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见郁离不动,裴鹤便快步走到郁离身侧。郁离原打算转头离去,却又生生打住,心想这鱼本就是她的,怎能怕了这偷鱼小仙。
裴鹤见郁离周身灵力充裕散着隐隐金光,想来这便是他人口中隐居于翠微山是神灵了。
“神君。”
“我不是神君。”郁离低着头,不敢直视裴鹤。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裴鹤轻笑一声,心里只觉得郁离像是山间那种胖嘟嘟毛绒绒的小雀,灵动又讨人爱,语气也放的柔柔的,生怕吓到这胆小的雀儿。
“郁离,郁郁蓊蓊,明离缓缓的郁离。”
“裴鹤,我叫裴鹤,裴回往事的裴,云中白鹤的鹤。”
“鹤……和我一样,我也是鸟,鸑鷟,紫色的。”
郁离那双春辰色的眼睛如同山间清泓一般,滑过裴鹤滚烫的心脏,留下异样的感觉。
一双春色染就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他,仿佛她看的不是他,而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
怎么有人眼睛会这般好看?明明眼中没有感情却像是山水画中的点睛之笔,平静,却又容纳了世间万物,深不可测,处处藏着玄机。似收了万里江山,容了冬夏与春秋。
或许这便是众生相,一眼便是众生,好似仅此一眼便让他永远定格在了此处。
“嗯。”裴鹤鬼使神差掐住郁离一侧腮肉揉了揉,郁离也没有拒绝,歪着头冲裴鹤笑。
裴鹤不曾想,翠微山中的神竟会是如此单纯模样。
“裴鹤,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见过你,但是我忘了到底是什么时候了。”
裴鹤笑容凝固一瞬,快到郁离没有意识到面前的男人藏了心事。
此时的裴鹤并非没有把郁离这句话放在心上,相反,他记住了。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像极了另一个人。
听裴鹤说,他原是地上人间一国太子,却与皇位失之交臂,死于一张伪诏。生前颇受百姓爱戴,死后受了人间香火,便成了仙。
郁离第一眼见到他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太像了,好像她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可郁离怎样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记忆中那个人的模样,只是单纯觉得,应该就是裴鹤那般吧。
人生不过百年,郁离却不一样,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不知道何时会迎来自己的消亡。
日子麻木枯燥,她不言欢笑,仿佛是化作了雪山之巅的冻雪,经年不化。裴鹤默默的陪着她,几乎形影不离。
她同裴鹤人间游湖泛舟,看过裴鹤曾经的国家,见证一片欣欣向荣。很热闹,这是郁离不曾见过的场景,她很喜欢,热闹的街市让她觉得很温暖,温暖到让她舍不得离去。
直到银河断流,裴鹤受罚入人间轮回三世,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不忍裴鹤一人轮回受苦,郁离也跟着他进入了轮回。
三世之后裴鹤却不愿放手。
或许这是因果的开始,或许这就是因果本身。
于是郁离再次一头扎进翠微山,她不曾想过她与裴鹤会产生因果。
纵使日日埙声阵阵,纵使那人日日守候。但郁离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算再像,也不是自己心中念着的那个。
她不记得那人姓甚名谁,她没有思绪,甚至记不得他的长相。但她清楚裴鹤不是他,她也不应该把裴鹤当成他。
郁离总是躲着裴鹤,久而久之裴鹤来的便少了。许是五十年,许是一百年,裴鹤好像不再来了……
只留下了一朵青莲。
青莲……情怜……
郁离再次彻底成为一个人。种花,逗鱼,打坐,发呆……她的生命好像很无聊,但她没有什么可做的。
直到天边升起不正常的黑烟,正在吞噬着星空。原来是它致使银河断流。
冥冥之中,黑烟好像是指引,郁离觉得或许她应该去那边。
于是她带上灯盏和长剑向着黑烟的地方前行。待她来到海边,才真真切切看清大海中心升起的黑烟。
她曾经见过这黑烟,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她还是毅然展开双臂化作鸑鷟冲黑烟而去。
黑烟来自于归墟深处,郁离犹豫一二俯冲而下。
“你回来了。”
海水汇入的声音不断在郁离耳边如炮竹一般噼里啪啦刺激着耳膜,但她却清清楚楚听见了一句,“你回来了”。
不知前行多久,郁离渐渐乏力,但归墟内并没有落脚处。双眼渐渐合上,原想浅浅休息一会儿,不曾想却再难睁开。
等到郁离醒来,她发现自己站在鎏金般的湖面,不少树根虬结蟠绕映入眼帘。
不断有海水汇入湖水,湖水却不仅不起一丝涟漪,水位也分毫未涨。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湖水中心那颗金色古树,而树下站着个撑伞的男人。
男人食指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湖水中便跃出一尾尾水化的鱼儿。郁离侧身避让却不想双脚离开湖面被鱼儿包围起来,不断旋转缩小,仅仅是一瞬便化作小小的一团被男人捧在手心。
男人轻笑,拇指揉的郁离东倒西歪,她这才发现自己仿佛成为了一团气一样的东西,好像还在不断摆动。
这是自己的魂魄吗?可魂魄怎么会是这样的,红的发紫。
“你还没有想起来吗?”男人松开伞,金色的伞在落地那刻变作叶片飘向湖面。
“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而你并不是鸑鷟……而是天火。”男人将郁离翻了个面,让她看向湖水。
“灵儿,你看哪里。”
盘古辟天地,开混沌,而天地初开后灵气汇聚形成天火与盘古的肉身一同造化万物。盘古的灵魂将即将熄灭的天火带往归墟休养,百年来逐渐生出神志,直到归墟灵气集结生出一颗鸑鷟卵。
天火格外亲近鸑鷟卵,可惜归墟深处严寒,不过五十载便化作死卵。
天火初具神志,只知道卵内的生命不再有动作,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盘古并没有阻止她,随后鸑鷟卵内的心脏再次跳动,不断成长,直到破壳,他将指尖血抹在尚未破壳的小鸑鷟额间,然后将她送离归墟。
男人轻笑一声,冲手心的火团吹口气,郁离便轻飘飘浮在半空旋转变大,化作人形。
与先前不同的是她的额间多了一抹朱砂,一头青丝渐渐褪去颜色,直到变作与男人一样的雪色。
郁离刚想说话,眼前的男人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们会再见的,等我。”
郁离被盘古送回海上,而海浪将血沫尸块推回腥臭的岸边,而这座岛屿正是她两百多年前生活的地方——藏源。
在再次踏上这座岛屿之时,郁离最先落到地面的是一滴眼泪。
不是为了岛屿死去的生灵,而是为了自己。此时的小藏源又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死寂,四处弥散着血腥气。
难怪她第一眼便会觉得如此熟悉,原来如此。
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中梦,越是梦中,越是迷离。看不清,也猜不透。
好像已经过去了许久,又好似就是昨天。
“闻野……”记忆如潮水一般将郁离吞没,她终于想起记忆中那个最重要的人。
是女娲封印了她的记忆,可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她是远超于女娲,更为原始的存在吗?
藏源已经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郁离凭着记忆找到小藏源地脉,可当她看到地脉的门是打开的那一刻却又慌了。
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裴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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