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守夜

凌华宗开宗于龙骨山脉之首。

重山叠嶂,山间多高大树木,浮岚翠暖,一海碧色烟波。

不过早年时候,这片土地上可没有这般好的景致,只有不计其数的荒山。

荒山之荒,实乃名副其实。

八百里寸草不生,种不出庄稼,也产不出灵气,已经到了百姓嫌山秃,修士叹山贫的地步。

直到谢苍山一剑开源,荒山才有了生机。

这也是个典故,甚至被写在了李普洱他们看的《道心三千则》上。

《三千则》上记载:“谢剑尊途径荒山,夜里听闻山灵哭泣,经一番细致探查,察觉到此地的异状。”

距离荒山百里外,有一个阴坑。

众所周知,阴坑附近的土地都种不了东西,因为地脉中的灵气全被吸纳到坑中,其余地方连一棵草都养不活。

不过还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阴坑外散邪气,邪气混浊沉重,在原本完好的地脉中沉淀成块,把原本应该滋养土地的灵流给堵了。

好歹是堵了不是吸没了,所以还算比较乐观。

但其实这情况处理起来也棘手。

灵脉纵横交错,相互牵连,别说找一个凝结的邪块,就算真找到了,寻常修士也不敢随意去动。

可若是这修士名叫谢苍山,这就要另当别论了。

剑尊不仅成功找到了邪块所在,还一剑破地,击碎了深埋于地底的黑疙瘩,将堵了几百年的灵脉疏通开源。

自此,荒山地界内灵气复苏,万物生长。

《三千则》的编者在故事后写: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善于倾听自然,留心身边无处不在的功德,大道三千,全靠有没有发现机缘的眼睛。

也劝诫弟子们要潜心修炼,实力不济的话,就算天上掉功德,也会被别人抢先。

……其实都是鬼扯。

什么山灵哭泣,什么功德大道,通通没有。

谢苍山只是看中了这片山的廉价。

便宜是真便宜啊,只交了一块灵石的入关钱,还有八百里地呢,一个子儿都没花,就全盘了下来。

谢苍山是剑修。

通常情况下,剑修都不会太有钱。

后来世人说:谢剑尊,抹月批风,袖怀天地。

措辞实在委婉。

楚兰因不止一次觉得,这真是人族博大精深的语言魅力啊。

他们当年只会说谢苍山穷的一逼。

*

入夜,弟子们各自在师承的峰上守灵,点点微光在各山头亮起。

宗主峰上,剑灵一身缟素,矮身跪坐在蒲团上。

他的面前是一架九尺高的木架,呈阶梯状排布,安置着成千上万盏莲花灯。

传灯堂已经塌了,命灯都被移到了宗主峰的正殿,被供奉在这里莲花灯的灯芯大多已经熄灭,只有靠近底端的几十盏莲还燃着。

橘色的火光稀疏零星,像是乌云掩盖的雨前的天空,还不及两侧铜制的长枝烛灯来的亮。

凌华宗的人或许还在阴坑里活着的事,沧山与楚兰因商议后,主张先不要告诉太多人。

从阴坑里捞人,千年来没有一人做到,与其给人希望再教人失望,倒不如先接受最坏结果。

故而除李普洱、苏知涯及沧山外,凌华宗的其他人并不知情。

乔岩门下现在只有李普洱一位弟子,而从守灵开始,这小子整整三日不曾合眼。

他缺了一魂,本就要好好将养,苏知涯就劝他,左右这灵堂都是为了搭给仙道盟的人看,并不用当真,他要是撑不住了就趴地上睡会儿,纵然是人间叩灵跪经,也不是拿命来抵的。

李普洱不想睡,也已经睡不了了。

之前宗门悬危时,心中时时刻刻绷着根弦,未有一刻放松。

同代里,他是最大的一个,又是宗主嫡传,师长走前叮嘱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师弟师妹们。

能走的都被家里接走,走不掉的孩子,就真的再没有去处。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他知道自己明日还要撑着精神时,夜里就能强迫着自己入睡。

可自从知道师长们可能还活着,他那根弦稍稍松了,却又没全松,半紧不紧的,反而不能正常睡了。

楚兰因建议把他打晕,沧山则说:要不就背书吧,背着背着就困了。

李普洱起初背《阵术》。

打开书他念:“来入太徽灵道三千,今开三百七十一类阵。其一属造类,分十六枝,一枕黄梁,爻镜,三生有法梦幻盘……”

闭上书他背:“来入太微灵道三千,今有三百七十七类阵,其一,一枕黄梁,三生有法梦幻镜……”

跪在边上的楚兰因纠正道:“三百七十一类,三生有法梦幻盘。”

李普洱羞愧,飞快重复了一遍:“三百七十一类,三生有法梦幻盘。”

再默诵几回,他觉得自己记住了。

合上《阵术》,他背道:“今有三百七十七类阵,其一,一枕黄梁,三生有法梦幻镜,爻盘……”

楚兰因:“三生有法梦幻盘。”

李普洱又低下头哗啦啦翻开书,瞪着这句话许久许久,深吸一口气,再郑重盖上。

普洱小道友一鼓作气:“其一,一枕黄梁,三百有法梦幻轮。”

……梦幻盘做错了什么?

楚兰因觉得自己如果是他师尊,现在应该已经被他送走了。

沧山也听不下去了:“要不,咱们换一本书吧。”

凌华宗的课程分两种。

一种是“道”。在筑基前,弟子们就选好了以后修炼的道,问道就讲究精益求精,心无旁骛。

李普洱随他师尊修习剑道,楚兰因看得出,他是个当剑修的好苗子。

几百年来,他只见过两幅先天剑骨。谢苍山是一个,这李普洱又是一个。

不过前者铮铮若巍峨孤峰,后者才只是座小土坡,而且李普洱死过一遭,根骨有损,以前还勉强算是玲珑秀山,眼下却连小土坡也叫不上了,是塌了一半的秃山头。

李普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为了撑起那面灵屏,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除道术修炼外,另一类课被称为“学”,会在入道后十个年头内完成。

学百家之长,明道法疏异,不求如何精通,但要求有个基本了解。

李普洱这门成绩一直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其中阵法学的最是一窍不通。

大课第一天他聚精会神,勉强听了个半懂,安慰自己以后就慢慢入门了。

半年后他课前焦虑,课中迷茫,课后懵逼,好在考前挑灯夜战,突击突击,还算能浑水摸鱼过去。

等到某一日终于在课上打了个盹,此后的内容,竟就再也听不懂了,云里雾里的,比听天书还难。

但也就这么神奇,都这么让人深恶痛绝了,他还是随身带着一本《阵术》,没事儿就翻翻,但好像也没翻明白。

普洱小道友将《阵术》卷了收到袖兜里,又拿了本书出来。

正是《道心三千则》。

这书写的浅显,通俗易懂,都是一则一则的小故事,和民间的话本子一样,遣词造句流利,读来也朗朗上口。

这书不用背,李普洱张口就来。

先是一篇道随心动的故事,再三篇后,就是谢苍山一剑破阻遏,引灵荒山的典故。

他念的忘我,起初也没意识到谢苍山的剑就端端正正跪在前方,等到反应过来,楚兰因已经饶有兴趣地侧目看了半天。

李普洱崇拜谢剑尊好多年了。

在修真界,剑修就没有一个不心驰谢苍山的。

他的剑道是高山之巅,他的道心如磐石坚固,他的一生那样短,又那么璀璨明亮。

剑道是诸多道种里最要吃苦的一条,且见成效慢,不像乐修和符修,学几天就能弹曲子、画简单的符篆。

剑道之路,起步先要练体,每日挥剑万次,烈日下扎马步,跑圈打拳,蹦梅花木桩。

他们也没经过洗髓,不论男女,一天下来都是累的够呛,还饿的厉害,以至于同门在食堂一旦望见剑修散课,皆是闻风丧胆,纷纷抱紧手里的餐盘,生怕被那群饿死鬼一般的小剑修们卷走。

十几岁的孩子,总有坚持不下来的时候。被骂了,跟不上进度了,别人比自己表现好了,就会觉得委屈。

每次实在觉得难了,李普洱就会去翻翻讲谢剑尊的书。

《道心三千则》是他第一次了解到谢苍山这个人。

犹记得灯下夜读,心潮澎湃,一宿睡不着觉。李普洱暗自发誓,我也要成为谢剑尊那样的人!

但崇拜是一回事,舞到正主……的剑面前,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楚兰因对这本书很有兴趣,问:“还有吗?再讲一段。”

他倒是要听听这写书的脑洞有多大。

李普洱如遇知己,更加不困了,又念了好几个有关谢剑尊的光辉事迹,念完还要阐述一番自己的领悟,那真是大型夸夸现场,滤镜足有十米厚。

长枝铜灯一枝十六烛,火光不如灵灯明透,却胜在厚实。山风穿堂,白纱起落,将这一片红尘烛火晕出氤氲的雾色。

烛光落在楚兰因的双瞳中,把他那一对琉璃冷眸照的晶晶亮亮。

他半侧着身体,腰背挺直,白披下垂着一段乌发,是系过草麻后忘记捋起的一缕,落在了颊边,却使他轮廓锋利的侧脸柔化了许多。

滔滔不绝的李普洱无意中一眼,竟是愣住了。

烛如水,幕如汀,火中石,梦中身。

浑然天成,大道之境,兰因剑灵端于蒲团如坐莲台,却披满一身人间烟火。

沧山:“咳。”

楚兰因不满地睨了木傀一眼:干嘛打断我听书?

沧山友善建议道:“要不,再换一本?”

他一连听了十几个谢苍山的事迹,牙都要倒了。那些文章写的都夸张地很,许多话谢苍山自己讲的时候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却被解读成七八重高深的道义。

要是出成阅读理解的试卷,他本人都未必能答的出来。

“不换。”楚兰因道:“再来一个。”

李普洱翻过一页,念道:“大道有情,无关风月。且说谢苍山舞象之年,路宿野村,正打坐入定,只听窗扉‘笃笃’两声,倩影投纱,有女子在外,柔声道:‘道长,吾乃十里外映日池红莲之主,今朝二位道者于吾池边论战,剑气险斩吾根茎,是道长及时出手,才免我断魂灾厄,吾感念道长高华,愿以莲心相奉……’”

沧山:“……哈?”

李普洱也停了下来,他一直对风月剧情兴趣不大,正想着要不要跳过这一段。

却见楚兰因兴致勃勃,催促道:“别停,然后呢?”

然后是然后不了了。

灵堂外,一道浑厚男声穿过层层白纱,响在他们耳边。

“仙道盟盟主谷生阳,前来吊唁!”

【小剧场】

李普洱背书。

看书:马冬梅。

合上书:马什么梅?什么冬梅?马冬什么?

剑灵:没救了,埋了吧。

沧山(翻书):我居然说过这么高深莫测的话?

谷盟主:…走了一章还是出现在末尾真的好吗?

迢:路太远了,剑又不在,需要飞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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