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在我独自一人抵达约定地点后,见到我风尘仆仆的模样,连一向冷淡的缘奈小姐都忍不住出言关怀。
“这种小事可不算什么!我们啊,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甘愿去死的猫哦!”
自上期杂志发表后,伴随着极高讨论度而来的,便是来自社会各界的压力。首当其冲的,便是神椿家的人,其斥责本刊刊载的内容污损其家族颜面,强烈要求销毁所有杂志;接着,便是警局的大人们,他们急需羽久野深作与神椿结花的线索,提出要跟随我们进行第二次谈话。
光看到那副模样,就知道这些人绝非奔着谈话而来。
经过一番纠缠,我们推迟了第二次会谈的时间,并将地点改为了某处僻静的公园中。为保证秘密联络的方式不被泄露,个中细节便不加以赘述
作为事件中心的缘奈小姐,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她的生活并未受到什么骚扰,真是太好了。
我将第二个问题递了过去。
羽久野晃到底因何而死?
“啊呀,当局的调查报告不是写明了吗?羽久野晃是因为遭到劈砍而死。毫无疑问的他杀,没有意外的可能。”
缘奈小姐的语气,好像是在示意我不要浪费这宝贵的提问机会,于是我赶紧补充道:“这个问题其实是想问,当时杀人现场的情况。到底是蓄谋已久的谋杀,还是争执间的误杀?二者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原来如此,关系到其在道德上的纯洁性。”缘奈小姐抵着嘴唇,轻声吐出了结论,“是在加害过程中,被反杀而死的哦。”
“加、加害……”
“作为从乡下白手起家的商人,会在经历一场亏损的交易后,就这样默默地吞下所有吗?
“羽久野晃向神椿家‘购买’的,是能为其在上流社交场提供助力的妻子,在他的眼中,结花小姐便是一个残次品。”
在买到残次品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向商家“退货”。
神椿家本就看不上作为暴发户的羽久野家,便以维护神椿结花的名誉为由,拒绝了对方的条件。
“倍感受辱的羽久野晃,想到了以毒攻毒的手段。既然对方以神椿结花的名誉作为理由,那么,只要让她的名誉出现重大的污损就行。”
我的心中,由是诞生了极不好的猜测。
“所以说,他才资助了羽久野深作吗?”
少女第一次见到学生,是在冬日的庭院之中。
被称为是她丈夫的那人,吩咐她每日都要去那里散步,说是清新的空气能够“有益她的身心”。
冬日的庭院中,徒有一树椿花凌然绽放外,便再无其它生机,属实无趣的很。但在散步时,不会有仆人跟随在侧,倒也算悠然自在。
但好景不长,今日的走廊中,杵着段高大的木头——不,不是木头,而是一位身量高大的少男。本就严肃的面庞,配上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仅在那站着,学生的气质便扑面而来。
学生说自己是丈夫的远方表亲,要参加来年春天的D大文学系的入学考试,暂时借住在这栋宅邸里。
他说罢,便直直凝视起院内的那树椿花。少女只当他来欣赏花,便也不去多管。但在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散步的少女总能见到学生凝视椿花的身影,忍不住问他到底是在作甚。
学生如实回答,他从丈夫那听闻法国作家的训练法,每日观察同一事物并加以记录,持之以恒,便可练就常人无法企及的观察力。
“听上去愚蠢至极。”
学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是难以雕琢的愚木,便只能用此愚法。”
这确实是个蠢的,少女在心中想到。
在那之后,学生总有意无意地想找少女攀谈,理由也很简单。
“书库中的藏书选品都极有品味,打听之后,是您撰写了购置图书的书单。想必您也是热爱读书之人吧。”
少女隐隐觉出对方有别的企图,具体是什么,却又不够明朗。
少女婉拒的很干脆:“不知道,没看过,乱写的。”
学生见状,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素雪覆满庭院,又融于大地;绿茵钻出土壤,春花轮番绽放;到最北端的樱花都尽数凋谢时,学生考入大学的消息传遍府内。
被称为丈夫的那人似乎高兴极了,素来抠门的他,竟在宅邸中设下宴会,邀请乡下的亲戚们都前来参与,还邀请了各界名流,以示其对这位远房侄子的器重。
宴会开始的那天,少女依照惯例,独自呆在宅邸最深处的房间内。不论是父亲的家还是丈夫的家,都是一样的。
宴会一直进行到深夜,少女也沉沉睡去。意识模糊间,她听见拉门的声音,人影跌跌撞撞地扑进屋内。
是学生,被灌了过多的酒水,面色涨红的学生。
仅仅是一瞬间,少女便明白了丈夫的目的,嫌恶只在她心中留存片刻,最终化为噙在嘴角的嗤笑。学生眼神迷离,似乎马上便要睡去,但少女狠狠掐醒了他,把他拥入怀中。
这场狗咬狗的大戏,不如来得更激烈些。只是那之后,自己会如何呢?她不知道,但知道又能怎样,什么也无法改变。
如同哄小孩般,她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每念一遍,便用力掐入他的皮肉,让他醒明地听到这些蜜语。
——来,什么都可以,来做你想做的事吧。
“想做的事……”
少女终于从睡神的手中抢来了学生,他的眼神仍旧迷离,然后伸向自己的腰带。
从中掏出了贴身携带的笔记本,以双手高举过头顶的姿态,捧到少女的面前。
他的神情严肃了起来,甚至直起身子而坐:
“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在写的小说,虽只有第一章,也没有其它读者,还请您过目,若能给出评价的话,那便更好了……”
少女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确实是个蠢的,她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回荡。
架不住对方盛情邀请,少女捻起书页,皱着眉头读完了第一章,发表了简要的评价:“文笔粗陋,情节寡淡,毫无可取之处。”
再一抬头,眼前的景象让少女忍不住大笑,泪水蓄满了学生的眼眶,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滑落
“哭成这样,不服气吗?不服气的话,就去拿到古书堂卖卖看,只要不是彻头彻尾的废品,总是能卖出去的。”
但这差不多就是彻头彻尾的废品了,少女心中尚留有一丝怜悯,未将其说出口。
学生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的蛛丝,刷地站起身来:“感谢您为我指点迷津!”
纸拉门又刷拉拉地打开,急着出门的学生横跨过庭院,直奔院墙而去。轻轻一跃,再用穿着木屐的脚一点,他便翻到了院墙之后。
“也就是说,羽久野晃故意设计二人,使她们有能够传出不伦恋的条件。而那场宴会当晚,若深作没有半途离开的话,之后便是‘收网’的时刻了。”
在诸多亲戚、社会名流以及羽久野晃的面前,二人被发现共同度过了一夜。以苦主的身份为要挟,羽久野晃便可向神椿家施压,以报先前之仇。
收到了残次的商品,不论如何也要向商家讨要补偿。
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讨要说法,难免会在社交界落人口舌。但碍于神椿家根系庞杂的影响力,必须出此下策,且要更狠、更无赖!让睽睽众目做自己的证人,让神椿家再无操纵的余地!
“但即使是如此,也只能证明在大家看到结花小姐的‘那一刻’,他与羽久野深作是没有发生关系的吧?而在漫漫长夜里,谁又能证明二人没有发生过关系呢?”
“因为羽久野深作拥有坚实的不在场证明啊。”
“不在场证明……”
“由梅雨堂堂主、街坊邻居和我都能作证的不在场证明。”
一个月前的记忆骤然在我的脑中炸响,梅雨堂失窃案,让缘奈小姐与羽久野深作结识的契机。
——那位小姐证明了,盗窃案发生的事件是在清晨,太阳光出来之后。而深作昏迷的时间,是从晚上两点开始。他好像一路冲过来以后,便绊倒在了草丛里,然后一直睡到清晨为止。
梅雨堂失窃案证明了,深作当晚一直睡在梅雨堂后的草丛中。所以,他当晚不可能与结花发生过关系。
这一场谋划良久的捉奸以失败告终。
“所以赶来的羽久野晃才如此愤怒……”
他愤怒的不是羽久野深作给他蒙羞,而是愤怒于精心谋划的计划落了空。
“我看了深作先生的推理小说后,觉得文笔尚且清晰,只是对于案件的设置略显无聊。那段时间,我正好在寻找能将我经历的案件书写下来的人。而深作先生也缺乏继续写下去的动力,我便以‘委托’的形式,让他将我经历的故事书写下来。”
谈及此处,缘奈女士发出了“啧”的声响:“但到现在为止,这家伙依旧没有写完。”
“啊哈哈……”
顺带一提,那天羽久野深作在咖啡馆中写下的进度是负一千五百字,力求完美的他,将之前写的内容全部废弃,打算从头再启。
羽久野深作是一位慢笔作者,实在无法忍受其缓慢进度的缘奈,无可奈何之下,将他邀至咖啡馆中,亲自监督他的进度——这便是我在最初,与他们二人相遇时的情况。
尽管未写成什么作品,但羽久野深作勤笔不倦的样子,感染到了结花小姐。我们所熟知的《勾栏之鼠》,便就此诞生。
在阅读完这篇作品后,羽久野深作的心中,唯有一个单纯的想法:绝不能让此等佳作被埋没——他央求结花小姐,一定要将这篇文章公开于世。
与学生共度的这段时间里,少女似乎明白了快乐为何物,尽管他们自那以后再未单独见面过。
少女仍然记得那天晚上,丈夫带着其它家人闯入室内的场景,以及发现学生不在此处的表情。计划败露后,他便不再促成二人继续见面,他们也回到了彼此身份应有的距离。
每天,学生借读书的名义,在书本间塞入今日写下的文稿;而少女则在他之后进入书库,塞入写下自己评价的稿纸。
少女在书架中塞入了自己写就的小说,她迫不及待想看对方惊讶的模样,自己便能好好嘲笑这一无所成的他。
但她收到的,是一封写满了恳切请求的信。
请务必要,一定要,绝对要——让这篇作品被公布于世,哪怕是强硬的手段,学生说,自己也绝不会让这篇作品被埋没。
少女只觉得心烦意乱,一口回绝了他的请求。之后的一周,书架里便堆满了写着恳求的文字,令她烦不胜烦。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有一个条件:必须隐瞒她的身份。
一旦自己所写的这篇文字被家族觉察,重视名声的家族绝不会放过她,不,她并不怕自己遭受这些,但学生会因此受到自己的牵连。
“深作……”
少女轻轻念出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知晓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原来如此,所以羽久野深作以‘雪椿’之名进行活动,是出于结花小姐自己的意志啊。”
“是啊,这个古板的家伙,一定对此而感到别扭至极吧。”
“既然二人以这种方式悄悄联络,那后续无法继续创作是由于……”
“没错,二人的‘密会’终究还是败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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