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堂已成火海,火势从燃烧的建筑上沿着庭院搭起的竹支架攀升,上方垂落的藤蔓也无法逃脱火焰的烧灼,火苗沿着茂盛的藤萝一路蔓延开来。
这火焰有几分邪肆,许折英匆匆赶到时,一群驻扎于此看守贝铭遗体的清崖谷和破虏营弟子正在救火。源源不断的水源浇来,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却没有变小半分。
她拉住其中一个来去匆匆的小丹修:“你梁师姐呢?”梁明玉既然答应了帮忙,自然会在引开看守弟子后为燕停云二人引一条最快潜入的路。找到了她,也就不难找到其他两个人。
清崖谷小弟子满脸都是烟熏的痕迹,她慌慌张张朝一处一指:“梁师姐在那呢!”
许折英道了声多谢匆匆赶去。
远离火场的地方躺着些许受伤的弟子。
梁明玉和夏晴风也在其中。
夏晴风手臂和腹部血肉模糊,梁明玉正在为她包扎。
见许折英过来,还不待她开口询问,梁明玉匆匆起身:“你去那边看看吧。”
她一指挑了一盏油灯的角落,燕停云和崔成败都在那里,他们正跪在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前倾听对方的话。
许折英走过去。
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那具血肉模糊的人形到底是谁,却也能依稀看出那是个女子。
她蹲下来,借着灯光看见了那人的白发——
——是朱鹮!
许折英说不出话来。
她对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毫无头绪。朱鹮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她根本无从查起,脑内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自师白薇被掳后,朱鹮就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朱鹮好似被什么腐蚀性的东西泼到了似的,她的整张脸都开始融化,一半的脸上血水与皮肉融合成粘稠的流体,身上也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皮肤融化,掺了血肉的流体从身上不断流下,依稀可见她森白的骨头。
她的嗓子也被腐蚀了,喉咙里发出一些嗬嗬的气音,许折英凑过去听,朱鹮抬手作了个阻拦的动作,因为这个动作,挂在骨头上的一块半化不化的皮肉吧嗒一声掉下来。
这副场景冲击性过强,许折英一时呆住了。
燕停云拦住她,他低声说:“朱鹮长老身上的粘液有剧毒,你要是碰了也会跟她一样。”
许折英只觉胸口憋得慌。
见许折英乖乖跪坐在地没有动,忍耐着无法形容的痛苦的朱鹮眼里流露出一丝欣慰,她张开嘴,喉咙里仍是气音,周围嘈杂的救火声险些将她的气音盖住。
“叛徒……是林纸月……不是林纸月。”
她的指尖颤颤巍巍对着半空中伸出,包裹在骨头外的血肉好似挂不住了似的顺着重力往下淌。
朱鹮眼中的微光明明灭灭,最后暗了下去。
许折英呆坐在原地,她本以为自己此刻应该是愤慨的,是火冒三丈的,可真要是细细品尝起来,心中回荡着的感情却是无助和痛苦。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朱鹮的遗体满是腐蚀性的剧毒,无法为她收尸,也无法就这么放置在此处,于是三人打算就地掩埋,做个记号,待日后扫清障碍再为她立碑。
燕停云将最后一抔黄土撒落,太阳刚好升起,背后垂花堂久烧不灭的火也终于扑灭。
整座院落成了一地焦土。
众弟子惶恐不安,一众长老也愁眉不展。
有人忍不住哭了。
恐惧像是会传染一般迅速蔓延。
熹微晨光下,缓缓走来一个蹒跚的老人,阳光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渐渐隐去的星光。
剑尊终于醒了,几年不见,他老得太快了些。许折英都有些恍惚,曾经的剑尊,是这么个老态龙钟的样子吗?
剑尊拄起了拐杖,段守一不在,许折英是最有资格服侍他的人。他瘦骨嶙峋,一双手像枯死的老木,紧紧按在许折英小臂上。许折英没有喊疼,她知道剑尊已经是强弩之末,强撑着不显疲态是为了警告魔尊,让他夹起尾巴做人。
“何事?”剑尊缓缓开口。
这句话显然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剂。
梁明玉搀扶着夏晴风上前:“弟子清崖谷梁明玉,这是破虏营的夏晴风夏道友,我们目击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剑尊示意她们继续。
梁明玉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大声道:“叛徒林纸月意图毁坏证据被我等发现,最后痛下杀手要置我等小辈于死地。朱鹮长老前来救人,被自爆元神的林纸月重伤。”她声音有几分哽咽,“药圣朱鹮,重伤……不治。临死前只求能简单埋葬。”
众人哗然。
谁能想到呢,又或者说想到了但为什么没有人信呢?
许折英冷冷看向交头接耳的众人。
林纸月有鬼这件事路人皆知,他们却还一个个却还对着犯罪嫌疑人说什么疑罪从无,反手以莫须有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由将受害者挂上审判的高台。
她只觉得这世间有些可笑。
一地狼籍里,掌门作为东道主安置众人离开,自师白薇叛逃之后,又有新的事情需要他操心了。
剑尊摇晃了一下,许折英扶他,却被他摆手拒绝,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回问道峰,崔成败跟着他师尊跟上剑尊的步子,与人群背道而驰。
燕停云轻咳一声:“许师妹。”
许折英回望:“燕师兄。”
燕停云将一颗珠子递给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看。”
许折英看向自己的掌心,那是一颗留影珠。
梁明玉和夏晴风想办法支走其他弟子后,从后门放燕停云和崔成败进来。
贝铭的尸体安放在垂花堂一处阴凉狭小的偏厅。
燕停云抬手行礼:“多谢二位道友。”
夏晴风回礼:“道友客气了。”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事不宜迟,请二位随我来。”
一行人悄悄溜进偏厅,空气中满是浓郁的草药味,其中掺杂着淡淡的腐烂的味道。
贝铭的尸体正好摆在一处凹陷的石棺内,药草塞满了尸身周围来延缓腐烂。
燕停云道了一声“失礼”,撩开贝铭衣摆,一股浓烈的臭味扑鼻而来。
他定睛一看,对方完好的衣服下是早已被开膛破肚的尸身,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皮肉,内部融化腐烂的内脏呈现在众人眼前。按照寻常死尸变化的路径,此刻他应该是有些巨人观,表皮被紧紧撑起,惨白的皮肤一触即破,绿色的脓液顺着伤口淌出来。
可贝铭没有。
他反倒是有些萎缩,皮肤惨白,干瘪发皱,内脏发黑,像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似的在缓缓融化。
燕停云忍不住倒退一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如此诡异的死法,瞎子都看得出来其中的蹊跷!
“这……”他欲言又止,燕停云本以为这是如许折英所说,是蛊毒作祟,现在想来却完全不是那样。
他侧过头去看梁明玉。
梁明玉是毒医,她不可能看不出其中异常。
对方大胆对上燕停云惊诧的目光:“不错,在贝铭被魔尊击伤后我们当即就对他进行救治,期间使了许多方法也没能成功救下他。于是我们放弃了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转而去救蔡迪和邢晋。”她在等待燕停云二人赶来期间暂时想办法解除了禁言令,此刻才有机会对那前来求取真相的两人一一道来。
说到此处,梁明玉稍稍停顿,眉头皱起:“不料,本来已经死了的贝铭居然又活了。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少说有六个时辰,尸体都僵硬了!”
再然后就是贝铭在众人眼中指认师白薇的剧情了。
再然后,死而复生的贝铭也没撑过多久,彻底死透了。因而有人私底下说,这是贝铭死不瞑目,起死回生回光返照片刻来指认凶手的。于是师白薇是叛徒一事无风起浪,舆论一边倒。
期间朱鹮长老为徒儿百般求情,最后求助无门,被掌门下令关在重华宫为剑尊诊治,自此正道声讨师白薇和魔域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这日燕停云和崔成败赶回来验尸,不待二人与梁明玉说完,就被暗处围观的人打断。
来者正是林纸月。
她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再无半点以前那种莫名其妙的趾高气扬。她似笑非笑,目光落到警惕的几位小辈身上,阴阳怪气道:“哟,这大晚上的,老跟着尸体待在一起,就不觉得晦气?”
贝铭再怎么说也是夏晴风的同门,她当即毫不客气反驳:“没您老人家晦气!”
林纸月冷笑一声:“尖牙利嘴的小丫头片子!我到要看看你待会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夏晴风掏枪防守,哪知对面的林纸月好似一张被越擀越薄的饼皮,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要撑破她的皮肉冲出来!
梁明玉急道:“快跑!她不是人!”
林纸月的皮肤下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滚膨胀,她本来纤弱的身躯不断膨胀,雪白的皮肤被里内翻涌的东西撑到了半透明的程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他们看见那是一团黑色的液体。
崔成败立即拔剑,他作为剑修,对危险的感知远超过其他人。梁明玉说着让他们快跑,崔成败绝望地想,能不能成功跑掉都成问题。
他架起剑,牙齿打颤,林纸月就站在入口处,这间偏厅除了那一个出入口没有别的离开途径。
已经没有人样的林纸月嘻嘻笑起来:“虽然事出突然,但是拿你们下酒也不错。”话毕,皮肉下的东西直接刺破皮肤朝着众人袭来。
夏晴风使的枪法不得不与敌人拉进距离,她斜斜一□□出,刺入了一团黑色的粘液,那粘液有腐蚀性,将枪尖都融化了。
她大觉不妙,收枪转身欲逃,被“林纸月”擒住,被拉住的小臂当即被腐化掉一块皮肉。
梁明玉急了,她欲挡在夏晴风身前,被夏晴风推回去:“别过来!”一番拉扯之间,“林纸月”已经融化了夏晴风的铠甲要破开她的腹部。
崔成败高喊一声:“夏道友!”夏晴风忍着皮肉被撕开的痛苦后退,崔成败布好的剑阵随之而来,将“林纸月”硬生生阻隔在七步之外。
几人大气也不敢出。
面前披着林纸月人皮的“林纸月”显然不是人,但他们对它到底是什么毫无头绪。
“林纸月”桀桀狂笑:“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
林纸月的人皮被皮肉下翻滚的黑液刺破几个窟窿,好似兜住液体的袋子破了个口,那被撑到半透明的人皮袋子剥落,其中躁动的黑液再也没了禁锢就这么洒了一地冲着躲在角落的众人袭来!
蓦的,有人撒了一把粉末。
那团流了满地的黑液蘸了粉末后宛如沸腾,开始冒出泡泡。
门口处匆匆赶来的正是朱鹮。
她喘着粗气,银发散乱,眼眶泛红。
她反手又撒了一把药粉,黑液似被烫到了似的,在一阵狂躁之后又开始重新凝聚。
它缓缓往林纸月的人皮里钻。朱鹮见状出离愤怒,她怒道:“别用我师妹人皮!”
黑液却不管不顾地将人皮穿好,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师姐。”那几个被戳破的窟窿看着格外刺眼。
朱鹮更怒,她已是小辈眼里不可多得的超脱俗世之人,此刻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一把药粉撒过去,全落到“林纸月”身上,却没注意到此刻的“林纸月”半分痛苦也没有。
朱鹮怒道:“你不是我师妹!”
“林纸月”冷笑:“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她抚上自己的脸,“谁都没资格说我不是。”
朱鹮拔剑,她很少用剑,浸淫在草药中已久,她早就荒废了剑术。
“林纸月”躲过她歪歪斜斜刺来的剑,漫不经心道:“别白费心思了,你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黑液再度从林纸月皮肉下刺出,朱鹮惊骇不已,对方的强大远超她的想象,她慌忙支起一个结界,只是那结界不堪大用,只挨了一击便碎了。
这触之即碎的结界为他们挣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黑液攻击结界时,朱鹮堪堪将四个小辈送出去。然而她自己却没有那般好运。
黑液冒着泡,其中传了一声声林纸月的呼唤。
“师姐。”
“师姐我错了。”
“师姐!”
“师姐救我!”
“师姐!!!”
朱鹮心神不定,只停顿了那一刹那,就被黑液追上了。
黑液追上朱鹮,浮现出林纸月的脸。
它脸上带着笑,吐出的话却刻薄刺耳。
“师姐,我好恨你呀。”
朱鹮闭目不忍视,她扔出手中所有的药粉,混合起来的药粉居然在空气中混合爆炸,黑液在朱鹮面前炸开,黏液溅了朱鹮一身,她整个人都被腐蚀,皮肤眨眼就被融化,露出森森白骨。
燕停云忍不住喊了一声:“药圣!”
朱鹮扬手扔出火折子,那火折子似由特殊材质所制,还未遇到可燃物便在空中燃起,点点火星落到地上,落到地上蠕动汇聚的黑液上,火焰腾地一下烧起来。
黑液吱儿喳儿乱叫,刺耳的不明生物的尖叫声中还隐隐传来林纸月的声音。
“师姐……”
“师姐对不起……”
“……我错了,师姐,我不该乱跑……”
“师姐我错了……我不该跟你赌气……”
“师姐救我……我好害怕,师姐救我……”
“……好痛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师姐……师姐……”
“……师姐,我想回家……”
朱鹮满身是毒,她抬手阻止来扶她的几个小辈,自己跌跌撞撞往外走。
垂花堂的火势已彻底不可控,整栋院落都烧起来。
留影珠将影像放到了底。
许折英紧紧攥着它。
事情很明了了,指认师白薇的贝铭和“林纸月”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不知道“林纸月”通过什么方法披着林纸月的人皮躲过其他的质疑活到了今日,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混进来的。
另一个疑点,朱鹮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
许折英遥遥看向垂花堂,它只剩一地漆黑的木炭,哪怕本来有什么线索此刻都没了。
她一面沉思,一面在苍穹派内随意走走,恰好走到朱鹮的洞府。
其中不乏有些弟子在收拾遗物。见她来了,都默默行礼,随后放她进去。
她穿过茂盛的藤萝,发现朱鹮的洞府内居然有两架并排的秋千。
她想到留影珠中朱鹮愤怒的样子,不难想象,二人以前关系有多亲密。
许折英有些难受,她在秋千上坐下,内心沉重,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理清思绪。正放空大脑,秋千架旁的草丛中一点微亮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蹲下去,拨开杂草。
那是一颗留影珠。
许折英拿起它,已经中断的影像重新播放。
“师姐!师姐救我!”
“师姐……师姐,我错了……”
“我不该因为继承峰主的事跟你吵架……”
“……我不该跟你怄气……不该跑出来……”
“师姐,我不该乱跑……我不该跑去魔域……”
画面上的林纸月被扔进了黑液的巢穴。
黑液刺破她的皮肤,逐渐开始腐蚀她的内在。
林纸月痛苦不已。
“……师姐,我还没有跟你道歉……”
“……师姐……师姐……”
“……师姐,我想回家……”
许折英说不出话来。
真正的林纸月早就死了,她早就死在魔域,被彻底吃空,冒牌货披着她的皮回来。
许折英掌心发凉,算算林纸月出现异常与朱鹮离心的时间,恰好就是二十多年前剑尊从魔域救回重伤的林纸月时。一个针对剑尊,针对正道的阴谋早就开始了。
哪怕那时的荀戬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留影珠。
那么,是谁有意让朱鹮看到林纸月被折磨的影像,故意引她去垂花堂的呢?
本文没有太多烧脑的剧情,也不算悬疑,反派都搁那当活靶子了,想办法升级揍死他就完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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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被火焰吞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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