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盛安城顶头东边聚载着一处金黄,被暗色薄暮笼罩住。天暗未明,乌压压的苍穹吞噬整座皇城。
那些个寅时三刻便被唤醒的官员一个个的顶着眼下的乌青,整齐的排列在渭桥边一片宽敞的空地之东列。在此不远处停着太子轺车,东宫六卫身着赤黑官服,腰悬配剑,面若游隼,让人瞧着着实胆寒。
春三月的北风如同一只幻若无形的手想要将人推着走,被削减一半人马的御林军乌压压一片,皂靴将地都压沉了些,除了衣摆被吹动外,一双双炯目凝睇前方无半点挪动。
位于中心的太子轺车,四马为前驱,赤色舆身,金饰诸末,车顶四角悬挂青铜小铃儿,紫锦舆帘大开,其间却空无一人。
萧珵右手绞住缰绳往怀里一扯,一匹胸腹健硕毛色油亮的枣红色马嘶嘢一声,横过身来在原地停留,马背上的视野已高上许多,一双狭长的眼垂下,扫视身后两列朝中官员,目光内敛有如幽壑却不乏年少之气概。
腰侧别着的符节,节身呈六棱形,表层鎏金满饰,凿刻出“御节”二字,周边点缀着缠枝莲纹,节首端铸有三簇旄毛,其内嵌入绿松石小珠,节尾穿黄赤双绶带,末端系一枚白玉方佩,白玉与鎏金交相辉映,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太子萧珵脸色肃穆,如同潺潺涧水底部的一方青石,任水流不息,石身依然沉稳不动,久置于冷寂的幽涧之中。
抬头注视着百米开外已然瞧不太真切的黑色匾额上刻着的三个字––云霄门,楷体端严刺目,字角藏锋,髹上一层朱红漆,似血一般。
擒着缰绳的手,青筋绽肤而出,眼中悄然升起几分不屑,又掺杂着几分自嘲,随即毫不留恋的摆正了马身,闵霁在其侧边,一直密切观察着主子,瞧见主子侧了侧脸,明白了其中示意。攒着一口气沉入丹田,吼道“出发!”
车轱辘压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队车马轰轰隆隆的从盛安北面出发。
站在后排的臣子多为东宫属官。其中一人头往别处一偏,一口压抑在胸口的无奈忍着轻叹而出,在被人注意的那一瞬,肘尖迅即点上那人的手臂。那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满腔的苦水都吞了回去。
大太监陈裘立于众臣最前端领敕代行送别。年近五十的脸上干裂成几条纹路,撇开眼遥望着那队人马远去的背影,眼底旋起一阵忧虑。
“行了,该回去了,皇上不久该起身了”
陈裘语气淡淡,他身边的小黄门陈爽毕恭毕敬的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陈裘手持敕书如圣上亲临,按照礼制,他一走,其他官员才可有序离开。
陈裘是陛下身边的亲信又已年过半百,圣上准其乘马车出行。
到了车驾前,陈爽将身子对半勾着,伸手任干爹攀着自己的手上车。
而后自个儿站在车窗外,方便听候里面的吩咐。今儿个陈爽离的极近,想开口却又怕逾矩。
“你想问什么?”
欲言又止间,忽然窗幔那头传来一声,陈爽置了几句托词“干爹果真料事如神,将儿子的心里看的一干二净”“那儿子就说了,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受谏议大夫张焘的牵连触怒了陛下,陛下却不计前嫌在这个风头上让太子殿下代其巡视北境,儿子这儿心里边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对之处?”
“脱口之言,福兮祸兮,就在一时之间,不该想的就不要多想” 陈爽吓了赶紧住了嘴“儿子该死,不该议论朝政”
“做好手上的本分事,要是被人揪着把柄,以我的能力怕是保不了你”
陈爽忙伸出双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下去,几轮下来,脸上已落下宣红的手印。
车里没动静,陈爽也不敢停下,“越往下去盛安的水也越发浑浊,咱们做奴婢的,生死皆交由陛下定夺,妄自站队,稍有风浪就是人船尽毁,葬身江鱼之腹啊!”
听到这儿,陈爽全身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这句话是否有其他意味,或者说是否如他想的那般,他不敢往下猜。
只在一旁恭敬的应和“干爹说的是”声音中仿佛失掉了什么,空落落的,如江上浮萍般。眼珠子也望着脚边逐渐失了焦。
北街街道上陆陆续续的碾过十几辆马车。最后一辆马车车厢驱走,露出一方约两人宽的巷口,巷中一身披斗篷的男子暗伏在内。
那驾车头挂有“庄”字令牌的马车正是大雍右相庄行缜的车驾。
“如今将他也清了出去,日后咱们可就少了许多碍事的”
庄行缜眉头一拧,对他的轻率表示不满。“爹,有什么关系,就算拉开了帘子对着他们说又有何妨?我倒要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们庄府作对”
“哦对,上一个作对的脑袋才从午门外拾回去呢,怎么他们也想试试吗?”
庄行缜面对着马车帘子倚着车壁坐着,双眸紧闭,任庄旭怎么说也没什么反应。“这段时间都老实点,别太张扬。”庄旭察觉父亲其中深意“为何不可向陛下提此事”
“太子再怎么样都是太子,他还是陛下的儿子,只要不是谋逆大罪,无论他做了什么,陛下总会讲些情面”“那…”庄旭想要再说些什么,庄行缜直接打断了他。“陛下入主东宫时我就陪着他了,风风雨雨也快三十年了,若是其他人我倒说不准,但是陛下一定会的”
“处决了张焘,已经逼的太子对我们这些人动了杀心,陛下的情况…不用儿子多说父亲也是知道的,终有一日太子继位…那咱们这些人还能有命吗?”
庄旭激动的对着父亲那平静,好像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正攒着一股怒气。倏的,庄行缜抬起眼皮子,声线压的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俩能听到“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最后几个字如空谷回响般在脑中重复。
眼皮一开一合如敞开的牢门,放出嵌满黑色鳞片的毒蛇在空中蜿蜒前进,随时随地趁人不备,给出致命一击。
他又合了眼,如同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样,这下庄旭也自觉闭了嘴。
合上眼皮,眼前暂时归于平静,所有的一切都被假时的黑暗掩盖。
“素素”“素素”
孟素婵长长的睫毛如轻煽,慢慢睁开了眼,其实方才也没怎么睡着耳边时不时能听到不远处女儿家嬉戏玩闹的娇音,一听便知几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钟照琴略带疑惑的脸倒映在眸中。“你怎么躲到这来了?”
春日山脚边的这块草场草已冒的有两寸长。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吹着和风,好不惬意。
“此地甚好,宜冥神苦思,修身养性”
钟照琴被她着样子逗的想笑,脑中骤然出现一个和尚双手合十,潜心修行的模样。嘴角带笑言道“看来徐夫人的诊治手段十分精明,竟将你这个活猴儿禁住,以前见了草场说什么都要驰上几圈,怎的如今真转了性情?”
孟素婵一边听着这个姑娘打趣自己,一边望向远处,一群姑娘打马球打的正起劲。一旁置了几方长案,坐下的都是有些年纪,衣着华贵的女子。一边搭话“琴儿,你可知今年的春猎与往年相比有何不同之处?”
钟照琴一本正经的说出脑子所想“自然是镇西侯夫人在为其幼子相看适龄的姑娘。”
“是啊”孟素婵认同的一把搂住她的肩膀,靠近了道“镇西侯既是相看合适的姑娘我去凑什么热闹,镇西侯府的大公子远去盛安拜驸马都尉,镇西侯府一时春光无限,侯夫人定然得挑一位稳重识礼的大家小姐。”
钟照琴对这话十成十的认同 “也是,如今潇潇洒洒的日子好不乐哉,整日管家中琐事实在是辛苦极了。”
来时顺手将马儿系在了树上,时不时发出喷气声,“看来破风也被拴的无聊及了,走吧,去跑两圈”
“好啊,那咱们就赛上一赛,看看谁更胜一筹”
话未落全,钟照琴便两步做一步蹬上马,一下跑的老远。
孟素婵不慌不忙的解开绳子,一个挺身直接跨上马背,缰绳一紧,青绫之上一白一红两匹马疾驰而过,远处看去连成两条影线。
人与马如同满弓待发的剑,只待松手的瞬间,疾奔直上。
镇西侯夫人看着眼前一个个活泼的姑娘们玩的酣畅,额头都不禁舒展开,眼角含慈。
远望之际,瞧见了那两匹马跑向另一处。光瞧着一个背影着实认不出。一旁的韩夫人见她眼神递向一处,使劲辨认的模样,也随着瞧了去,这一下心中已了然。
她微微侧身离近些道“巧了不是,今儿个受邀来的夫人除了没见着孟家夫人外,貌似在座的都是熟脸人儿了,聊其话来也不用顾忌什么。”
郑氏接口道 “孟家人儿向来就喜欢与人相异,她娘徐氏还是盛京勋贵的姑娘呢,自从孟家大公子死后,鲜少与我们这些人来往,这不如今又称病不来了”
“孟家大郎少年英姿,若还存于世…”镇西侯夫人幽幽一叹,不知是为了早逝的英才可惜还是不禁想到自己的至亲也是在马上征讨的命。脸上多了几分怅然,兴致寥寥,牵长了声线口中喃喃“当真是可惜了……”。
“这姑娘真可谓“奇人”也,好歹是个官家小姐,不事女工、四艺,整日舞刀弄枪的,寻常的姑娘家哪里比得上她呀。
孟潮余被擢为凌州盐铁转运使,向来不为外界所惑的他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眼下吐着些埋怨气的正是因为军备采买舞弊而被降为校尉的许敬德之妻。
“是啊,孩子们都大了,该成家了”有人刚张开嘴准备附和,哪知镇西侯夫人率先开口,还强行改了话头。
许家夫人见无人搭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缩起头来不再言语。
韩氏却听懂了侯夫人话中意味,神色未变,只抬头眺望起往处来,置在腿上的手将帕子攥的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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