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叁 琬琰华英

日落桑榆渐黄昏,天色也渐渐晦暗下来。紧赶慢赶地,周瑜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前赶到了北边的村镇里,迎面遇见了前来接应的亓泽,由他引着直奔大夫家中去。

开门的是一年近五十的女大夫,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亓泽先前来时已与她打过招呼,待周瑜抱了小乔进门时,一应药品皆已备全。那女大夫倒也干练,三下五除二地解了两件厚实的斗篷,又抬手去解小乔的衣带。

周瑜忙以手遮眼、背过身去,见亓泽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盯着这边,又训道:“转过去!”

周瑜知会了大夫一声,便带着亓泽退出去,掩了房门。二人转向客房行去,亓泽早已备下了晚饭,周瑜恰也觉得有些饿了。

桌上放着一盘笋丝香菰,一盘木耳腐干,又一碟鲜艳透亮的腊肉片,几张润滑细嫩的鸡蛋饼。周瑜刚要动筷子,那大夫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道:“那姑娘不肯治伤,还请公子去劝两句。”

亓泽刚要抱怨,周瑜便开口道:“请大夫先给她换身干净衣裳,我即刻过去。”周瑜急急地吃了几口鸡蛋饼,连衣裳也顾不得换,放下筷子赶了过去。

小乔正蜷着身子瑟瑟地缩在被子里,嘴唇已咬得白了。见周瑜推门进来,立刻伸了手要他抱。

周瑜只好扶着她枕于自己膝上,又在她脖颈下垫了个软枕,缓缓问道:“为什么不肯让大夫治伤?”

小乔眨了眨眼睛,在被单上勾画出一个“疼”字,两颗眼泪从眼角滚落,擦过面颊滴在他衣间。

周瑜望向大夫,问道:“她伤得重不重?让她静养一会可不可以?”

大夫答道:“伤得不轻,又受了凉,还是尽早治为好。”

周瑜望向小乔,未及开口,她便不住地摇头,蜷着身子向他怀里缩去,生怕那大夫忽然对她动手。周瑜哄劝道:“大夫也是为你考虑,可不能讳疾忌医。”

小乔什么道理也听不进去,扯住他衣袖不肯松手,脸庞上堆满了苦苦哀求的神色,眼泪汩汩地滚了出来。周瑜见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又气又急,便将她双手紧紧扣住,又将她肩膀牢牢地按在自己怀中,吩咐亓泽裁了绢帛来蒙住他双眼,说道:“劳烦大夫下手温和些。”

小乔见周瑜和大夫站在了同一边,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她挣扎着从他怀中脱身,只想裹着被子缩到个安全的地方。周瑜早已定下决心,又怎会轻易放手。小乔拧不过他的力气,预料到顷刻之后自己的命运,嘶哑着嗓音喊道:“你放开我!”这一说话又震得伤口一疼,疼得脑中一阵翻江倒海、神识昏沉。

大夫趁着这个时候检查她的伤处,几番摸索之下,发觉是肋骨错了位。哭也是疼,不哭也是疼,小乔索性使劲哭喊了起来,那几声带着哭腔、由强渐弱的“周大哥”重重地打在他心上,叫他心中也是一阵抽疼。

查明伤势,接下来便是正骨了。大夫不过稍稍一用力,小乔已疼得承受不住,仿佛一团琉璃碎渣揉进心里,又仿佛骨头一寸寸碎裂再刺回血肉里。慌乱之中,她攥紧双手一阵掐拧,半月形的指甲印全留在了他手背上。

周瑜忍着她掐,既未甩手放开她,又未开口制止她。他本以为大夫已快要正好骨,却忽然听见大夫惊呼一声:“姑娘,你可别咬着舌头!”他蒙着眼睛,看不见她的动作,听了这话更是担心。他想也不想,便将胳膊往她口中一递,垫于她唇齿之间。

正骨那一刻的疼痛着实难以忍受,小乔只觉心腔里的血都慢慢冷却倒流,疼得要昏过去,又硬生生地疼醒过来。她对他还是存了些气恼的,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了下去,将她的疼痛加之于他手上。腥甜的鲜血味在她口中渐渐蔓延开来,他亦是将她箍在怀中不肯放手。

正骨的疼痛渐渐削减下去,小乔也止了眼泪,缓缓地松了口。周瑜还不敢贸然收手,直到听见大夫说:“你年纪尚轻,只要好好静养,恢复起来也快。”他这才收了力气,只觉手背上、手腕间隐隐作痛。

小乔看着他手上那一道道的月牙痕,已是满心歉疚。此夜无月,屋里的灯放在床头,暖黄的柔光自他身后打了过来。她眼中雾蒙蒙的,看不甚清。他眼上绢帛垂了带子在她手边,似一只小奶猫收了爪子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挠,微酥微麻。

小乔稍稍抬手,扯开了绢帛的系结,望着他俊秀的面容,只觉疼痛又减轻了几分。周瑜缓缓睁眼,见她眼睛已哭得红肿,眼泪加上挣扎,已将她长发扰得又湿又乱。似一朵风雨摧残的玉簪花,虽是狼狈,却依旧是楚楚动人的好看。

周瑜扶了她躺回软枕上,又轻手轻脚地整理好了被子,免不了安慰了几句“别怕”,又问她家住何处,要护送她回家。

小乔反问他要去哪里,得了个“回舒县”的答案,也不好意思叫他绕远路,便说只送到庐江城即可。

两人又围绕着庐江说了一会的话,小乔躺得累了,便想翻身换个姿势。许是这一天劳累过度,也不知哪里用错了劲,竟让小腿处的筋络颤颤地抽了起来。她眉心一蹙,周瑜又慌了神,急忙要起身去请大夫回来。

小乔将他衣袖一把扯过,含糊地向他解释着“小腿抽筋了”,这才叫他放下心来。周瑜将她小腿抱在膝上,一手按着腿弯处的穴道,一手攥紧了足尖往回扳。

小乔强忍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右腿。”

周瑜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忙侧了侧身子抱过她右小腿,果然隔着衣裳也能按到硬硬的一团。他将她足尖攥在手心里,只觉纤细小巧、柔若无骨、肌肤滑腻,叫他久久不忍放开手去。他望着她指甲上浅浅的珊瑚红,直到她足尖一颤,他这才回过神来,忙掀了衣角盖了上去,这才又隔着衣裳攥住她足尖。

那硬硬的一团缓缓地揉开了,恰在此时,亓泽在门外敲了敲门,唤了声“公子”。

周瑜又整了整被子,将小乔盖得严严实实,这才叫亓泽进来。

亓泽先是问了小乔伤势,又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话里是“乔小姐宜静养”,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别耽误我家公子睡觉”。周瑜也觉天色已晚,他与她共处一室也多有不妥,便告了辞,又嘱咐她安心睡。

回了房间,亓泽已将饭菜一一热好,在桌上铺摆开来。在周瑜面前,他不好背地里说小乔的坏话,只是劝了一句:“公子顾念着那乔小姐的安危,也别亏待了自己。”

周瑜心不在焉地应着,没说几句话便将他赶了出去,在窗缝间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远了,忙在每盘小菜中各夹了一点,卷进鸡蛋饼里,又用油纸一包,揣着它融进浓浓夜色中去。

周瑜一走,小乔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她想起他时,脸颊上竟微微有些发烫。明知不合规矩,却偏偏想要他留下来陪她。她不住地劝自己“周大哥也劳累了一天,人家好心帮我治伤,我还不懂事地掐他咬他,怎么还能拦着人家休息”。可这心里还残存着微微的一点念头,希望在她从一数到七后,一推开窗便能看见他迎着星光、眼眸中带着漫天星辰看向她。

一,二,三……小乔真的数了起来。

“七”的音刚刚落下,便听见门外渐近的脚步声,来人恰是她方才心心念念的那个。周瑜推门、掩门的动作一气呵成,说道:“你放心,没人看见我过来。”又觉这话带了些歧义,忙又问道:“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是他“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的采艾姑娘。自刚刚告别算起哪有一日,便连一刻钟也不到,他便心心念念地想见到她。

小乔嘴上问着“周大哥怎么回来了”,心里却已是喜不自胜,就算是为了他陪她的这一刻,她也得勉强着咽下点。

周瑜将油纸缓缓揭开,室内氤氲起一股山珍菜蔬的浅香,还带着一丝丝醇厚的肉味。小乔见了蛋卷,称赞道:“还有这种新奇的吃法。”

周瑜道:“若是有食盒,我就分着给你带过来,免得串了味。”

小乔却很是喜欢这种杂着的吃法,诚心诚意地向周瑜道了谢,便要起身接他手里的油纸。刚一用力,左肋之处忽而一疼,小乔只好又瘫回了枕上。

周瑜要喂她吃饭,这才发现自己匆忙之中忘了拿筷子,灵机一动,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书刀[1],垫着油纸将蛋卷切成了小块,又拿书刀挑着,小心翼翼地递至她唇边,说道:“小心些,不要碰到刀刃。”小乔亦是全心全意地信着他,刀口与她不过分毫之差,她却一点防备之心也无。

小乔找着话题和他闲聊:“这蛋卷让我想起了之前听一个北方姑娘说过的‘春饼’。”

周瑜道:“‘春饼’之名我也听过,我家有个姓沈的随侍,祖籍上谷郡蓟县[2],几十年前父祖南迁于此。他常与我提起‘春饼’,每及开春之时,采时蔬嫩芽,切肘子肉、扣肉、金钱腱,加几丝葱白包裹于烫面薄饼之中,取‘满园春色’之意。春饼是开胃小菜,吃过春饼后还得吃四大碗热菜。一碗鸡丝粉皮、一碗里脊丸子、一碗糖醋鲤鱼、一碗炖血豆腐。今日条件有限,食材凑不全了,乔妹妹将就着吃些。”

“周大哥可愿带我去吃?”

“日后得空再带你去吃。”

两人竟同时说了话,他的声音盖过她的声音。周瑜知道自己抢了她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便谦让了一句:“你先说。”

小乔咬了咬唇,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还未请教周大哥姓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周瑜本欲说实话,可一想起亓泽那唠唠叨叨的模样,加之实在不愿给她惹麻烦,便说道:“怀瑾握瑜,周瑾。”又问道:“还未请教乔妹妹芳名。”

话刚一出口,他忽觉不妥,忙追了一句:“若是不方便透露就算了。”

小乔刚被他那一碗又一碗的菜说得又馋又饿,听了他说“怀瑾握瑜”,方觉天下唯有美玉才配得上他。又听他问她的名字,便信口胡说了个:“乔琬,我叫乔琬。”

“可是‘莞尔而笑’的‘莞’?”

“不是。”

“那是‘婉如清扬’的‘婉’?”

“非也。”

“我孤陋寡闻,不知是哪一个字?”

“屈子有词‘怀琬琰之华英’。我的名和周大哥的名一样,都是玉石。”

那油纸里的蛋卷块渐渐见了底,周瑜将这些东西一并收拾了,嘱咐道:“你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乔琬急忙爬起来,抱紧了他胳膊不肯放手。周瑜只觉右臂一沉,回身浅浅一笑,映了满室盈盈的光泽,问道:“你还是害怕?”

乔琬嘟了嘟嘴,她知道,无论现在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一并应下。可她现在当真不忍拉着他聊到太晚,便稍稍地松了松手。

周瑜将胳膊抽回了些,见她没有再攥紧的意思,便说道:“那我走了,这次是真的。”

乔琬听了这话,又将他手臂紧紧缠住,忽然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调侃她。她不满地放了手,又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把,赌气说道:“明日见。”

周瑜拢着衣袖将她唇边油渍一一拭尽,说道:“明日见。”

晨风微凉,日出东隅。周瑜早早地起了,将一信封交与亓泽手中,再三嘱咐道:“我还得在这里耽搁几天,你尽快赶回家报个信,叫家里人放心。”

睡了一宿,乔琬已能扶着房门缓缓地走几步。周瑜见她能下地行走,虽是颤颤巍巍的,却也不好再动手抱她,只是将院中的木制座椅搬得离她近些。

她还是爱美的,虽然没法抬高手束发,但也一丝丝地梳顺;脸色尚显憔悴,却不忘在耳垂上挂上一对石榴红的耳坠。她当然清楚自己现在这披头散发的模样不宜见人,便说道:“让周大哥见笑了。”

那两抹石榴红色晃花了他的眼,周瑜顿了顿,才回过神来说道:“没有,很好看。”

周瑜又向亓泽嘱咐道:“你快去快回,路上不要耽搁……”

乔琬隐隐约约地听见“送信”二字,忽而想起自己的父母兄姊,他们知道她被人劫走,生死不明,不知该有多担心。想到这里,乔琬低声唤了句“周大哥”,想求他帮她递个家信。

她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他二人的谈话中,眼见亓泽已领了命,转身向院外走去,乔琬心下一急,只好抬手拽了拽周瑜衣袖。

“怎么了?可是伤处又疼了?”周瑜下意识地问道。

乔琬又惊又急,反倒说不出话来,只好抬手指了指亓泽,周瑜忙出声喊出他。待乔琬缓过了这一阵疼痛,才开口求他送信。

周瑜道:“我帮你写。”

乔琬谢过他好意,又解释道:“父母须得看了我的笔迹才能放心。”

周瑜递了笔给她,又亲自帮她研墨。这笔她刚刚握在手里时难免有些不习惯,可一想到是他贴身之物,用起来越发得心应手。

乔琬写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笔,抬手去摘腕上的玉镯,只是手上没有油脂,刮得手骨生疼,却涩涩地取不下来,只好转而摘了耳坠,捧送至亓泽面前,说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周瑜却一把将耳坠推了回来,板了板脸,极认真地说道:“收回去。我救你本是义举,若是收了谢礼,便算不得义事了。”

乔琬挨了训斥,只好小心翼翼地收了耳坠。周瑜觉得自己方才言辞过于激烈,大概是吓到了她,忙调侃了一句:“我救了你的命,你便只拿耳坠当谢礼?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周瑜又道:“我拿着这耳坠也没什么用,还是你戴着好看。”

乔琬低下头,徐徐地提笔写字。春风起,卷落英,她认真的模样在花雨之中美得不可方物。他心不在焉地研墨,便连研碎了一瓣落花也不自知。她写几个字便抬头偷看他几眼,只觉整颗心都浸润在他的书卷气里。他研碎了墨粒,也将她的心思研得百转千折。

忽而一瓣桃花飘落在桌案上,周瑜乔琬同时抬手去拾,指尖相触,目光相接。她颔首浅笑,他偏头避视,这纤细羞涩的小动作,已胜过了千千万万句喜欢。

【尾注】

[1]书刀,用于在竹简、木简上刻字,或者削去错字。我是前些日子去崇州看到馆藏的“西汉虎纹铜小刀”才想到这个的,整个刀身也就10cm左右,带着很方便,一言不合还可以切水果。

虽然用书刀切菜确实有点糟蹋圣贤,但是……谁还没用课本垫过桌角压过方便面呢。

[2]上谷郡蓟县:大体位置在今天的北京保定一带。

【小珞有话说】

珞(看热闹不嫌事大):来啊,你们互相伤害啊。

瑜、琬:我们不想互相伤害,我们只想伤害伤害你。

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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