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您就没想过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吗?”
霍老夫人阴鸷的神情陡然松懈,浮上一丝茫然。
“啊?”
霍祈清笑眯眯的眉眼对上她,“阿爹向来敬重祖母,怎会做出违背之举?祖母今日这番言论传出去,阿爹可逃不了个不敬亲长的名声。”她恍然道,“祖母难道希望阿爹被同僚弹劾,圣上治罪?”
“你……”霍老夫人一时心虚便要反驳,转念一想惊觉不对。霍毓平日最听她的话,怎会出言不逊?
难道她察觉出什么了?
霍佑安也颇有些讶异地望向自家姑娘。
军务繁忙,他鲜少照顾这个女儿,因此她时常有怨言。他自觉理亏,平日有什么要求尽力满足,即便如此,小五也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
今日真是出奇,不出言讽刺他两句便罢了,竟帮着自己和霍老夫人对着干?
两人心中正敲着锣,霍祈清已经把手收回去了,然而那双清明的眼却没有放松警惕。
旁人不知,霍祈清可十分清楚霍老夫人心中的盘算,这些年她的亲儿子,大伯霍晏打着故太师之子的名号在朝廷好不容易立住脚跟,阿爹便带着戍边之功班师回朝。她心里自是不满,一直逮着机会往二房头上扣帽子。
前世她鬼迷心窍,只记恨爹娘从未关心过自己,十八年来再见面竟是嫁作他人妇,怨气蒙蔽双眼,让外人钻了空子,害得阿爹险些丢了官职。
如今看破这张伪善的脸,孰是孰非面前她绝不心慈手软。
霍老夫人声音柔和了些,“祖母不是这个意思。阿毓啊,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当初三书六礼你也是亲自督办的。如今出尔反尔让霍府的颜面往哪放?”
“况且当众拒了郡王府的婚,你阿爹在朝野之上如何立足?”她极力堆出一个慈祥的笑,“二郎才回盛京不久,根基未稳。难道你想叫他在满朝文武面前抬不起头?”
好一个以退为进。
霍祈清冷笑,打人打七寸,老太太果然精明,三言两语之间就将矛盾抛了回来。
“这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沉默中的霍佑安忽然道,“小五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朝堂之上能否站住脚跟,是本将能力问题,和亲家无关。”
霍祈清一愣。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恍惚间好似看见前世备受折磨之时,爹娘冒着通敌之罪来郡王府见她,一番推心置腹彻夜长谈想要带自己走。
考虑再三,她还是选择留下。
便是在王府了此残生,也不能让爹娘背上子虚乌有的罪名。
她一直认为在功名利禄之间,自己永远无条件被放弃,可阿爹一句话,将她从困住自己数十年的阴霾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拨云见日,方知天光大亮。
她喃喃道:“爹……”
“郡王府又如何。”霍佑安将女儿拉至身后,目光凛凛:“小五不幸福,便是侯爷皇子我也敢得罪!”
“你……”霍老夫人被这对父女气到手指颤抖,指着二人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岳父!”
正是同时,一道红色身影闪至祠堂,声音暗压着怒意,几乎是吼出来打断对话,可想而知是多么生气。
“岳父一家就是如此目中无人,戏耍本世子吗?!”
容世清步履匆匆,面容愤慨。显然是听到风声,又了目睹方才三人之间对峙,一时急火攻心,再装不出平日温润如玉世家子弟的模样。
“还没过门,你叫的哪门子岳父?”
霍佑安目光锐利瞪着这红衣少年郎,“这是霍府,将军府虽是个小门小户,却也容不得他人肆意亵渎!”
这是要彻底同郡王府斩断关系了。
“好……好!”容世清气极反笑,“你们霍府可担得起今日的后果?只要本世子今天踏出这道门,就没有挽回的余地!霍将军久居岭南,真以为有两个军功在身便可以在盛京横行霸道了吗?!”
霍老夫人一听这话急了,连忙劝慰道:“世子莫上火,阿毓她前些时日染上风邪着了魔,回头请道长作法去邪祟即可。这上好的婚事,阿毓当初也是满心欢喜,怎会说不嫁便不嫁了?”
容世清情绪也平定下来,探究的眼神扫向霍祈清。
“我霍府,从来不做背信弃义之事。世子指责我出尔反尔,”霍祈清语气淡然,“倒不如想想是谁违誓在先,碰了不该碰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乐坊距霍府不过一刻钟的行程,世子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到,其间做什么去了?”她不紧不慢一步步逼近,容世清心虚地避开。“世子大婚,整条街都设了喜宴,人马车行畅通无阻。难道有人堵在车架前讨了半个多时辰的喜钱不成?”
“各位在盛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说太清楚,是给彼此留着面子。”霍祈清目光在霍老夫人和容世清之间游移,“可若有人将我们将军府当做傻子想要倒讹一笔……”
“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容世清恼羞成怒,指着霍祈清鼻尖骂道:“你们霍府欺人太甚!空口白牙栽赃污蔑本世子!”他又看向霍佑安,“将军真以为这些年霍家军干净得很吗?待我回去禀告父亲,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霍老夫人脚一软,登时惊觉晴天霹雳。
自己的大儿子还在郡王府手底下当差,本想着两家结为秦晋之好,霍晏在礼部也能往上挪一挪。现下鱼死网破,大郎该不会第一个拎出来开涮……
“世子息怒!”身着鹅黄色大袖衫的姑娘穿过后院往庭前一跪,眸中盈盈含水,梨花带雨惹人怜惜,“世子,小女愿替妹妹出嫁,还请高抬贵手,放霍家一马!”
霍祈清看着来人,凤眼微眯,不自觉浮上一抹看戏的笑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啊,霍敏。
霍敏见上方没有动静,一时有些慌乱,“小女蒲柳之姿,深知配不上世子,但……倘若世子就这般回府,府中贵客如何看待?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堵住?”
她声音越来越低,如同蚊呐,一双秋瞳委屈巴巴看向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伸手拽了拽喜袍袖口。
“世清……”
“世子殿下,”霍祈清轻轻拍了两下手,语气慨然道,“归根到底是你我二人互相看不上眼,就算成婚也只是段孽缘,倒不如放过彼此。”
“我姐姐再怎么说也是盛京远近闻名的才女,您又是圣上亲封的翰林大学士--”
她一手比作霍敏,一手比作容世清,两指并拢,语调欢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成为一家人好啊!日后算账也方便些。
容世清被一句圣上亲封夸得不知去向,他清了清嗓,虽不似之前那般愤怒,却还是面色不悦。
“你们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说罢一手拽起了地上的霍敏,霍敏眼中泪水退去,随之而来是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那双眸子对上霍祈清,似乎在挑衅,又有几分可怜她的样子。
霍祈清倒不甚在意,略一颔首,掩下一划而过的杀意。
三姐姐,得偿所愿,恭喜你进入梦寐以求的地狱。
霍老夫人跟在后边亦步亦趋,这回掉的眼泪倒是真了些。她向来疼爱这个嫡亲的孙女,明知郡王府是个火坑,可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也不得不看着霍敏往里跳。
大红喜轿抬起,沿路杂役小厮又吹吹打打起来,笙鼓乐萧不绝于耳,除上轿时辰耽搁了些,与平常亲事倒无差别。
容世清翻身上马,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冲各位乡亲拱手抱拳道:“诸位乡亲,今日鄙人大婚,劳驾各位设喜宴,还请空闲时去郡王府领个喜钱,替本世子冲冲喜!”
“恭贺世子新婚!”
“容小世子当真是才冠京华,娶的世子妃也必定是温婉贤淑!”
人群霎时恢复了热闹,车水马龙水泄不通,曹逢时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对面满盘糕点便扑到了衣服上。
“不知道看着点路啊?!”
对面屠户从流水席上抢来的糕点就这么敬给了土地爷,拎起曹逢时的领口便要算账。
“诶诶,这位爷,真是抱歉。”曹逢时陪着笑,手从袖袋中摸出二两银钱递过去,“您大人有大量,莫同我一般计较才是。”
“哼!算你小子识相。”
曹逢时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在屠户转过去的一刹立马垮了下去。
还没赚到两个子又掏了出去……
不过。
他挑挑眉,从怀中摸出另一个荷包,在空中随手一抛,掂了掂分量。心里咂摸着,宰牛羊猪这么赚钱吗?要不转行……
酒楼包厢传来一阵取笑声,似乎是在谈论方才谣传的退婚一事。
“瞧瞧下面的,都在夸这世子妃贤良淑德,殊不知里面的人早已掉了包,哈哈哈哈!”
曹逢时迅速侧身至屏风后,附耳以听。
青年声音低沉悦耳,屋内传来投壶的声音,听这动静,功力不俗,箭无虚投。
“贤良淑德?”
谢承安直起身,腕上一道浅浅疤痕被滑下来的衣袖遮住,目光并未追随红轿中的新娘,反而越过重重廊檐,抵达某个香火缭绕的祠堂。
“霍将军的女儿,怎么可能屈居一隅,甘愿做个洗手作羹的人妇?”
他似乎想到什么,哂笑一声。
“霍毓,注定是翱翔于天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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