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关正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邓明秋还没有回,厨房里有叶姐刚熬好的杨梅羹,盛在白瓷的小碗里,隐隐地散发着杨梅的酸甜的香气,叶姐正在厨房里,对林关正说:“邓先生回来过又出去了,吩咐过我传话给您,说不用等他。”
林关正木然地点点头,好像并没有听叶姐在说什么又好像是听进去了,拖着脚步慢慢地走上楼去了。卧室里的矮塌上扔着邓明秋的衬衫,林关正看了一眼领口处极明显的口红印痕,不是正红色,是粉调的红,林关正没去管那件衣服,像是浑身没有支撑一样躺在了床上,林家人的股权在昇林总共占有大约38%,除去林定华之后剩下不到20%属于林关正和林家的旁系,林关正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过林定华,林定华故意授意林定康做出虚假的账务项目,如果林关正一个疏忽,只怕此刻他已经连面子上的从容都假装不出了,甚至可能已经身陷牢狱。
林关正心里浮现出巨大的凄楚,他此刻方才感受到自己孤立无援,像是庭院里迎着风雨的杜鹃,若是仅仅是寻常的风雨,那些杜鹃还不至于这样衰败,前天的夜里说是登陆了台风,花枝的力气当然是扛不住的,大约是被摧残地七零八落了,一早就被花匠剪了去,待到林关正下楼的时候,已经被盖满了山茱萸。
林关正料想着自己的下场,想必是比杜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对着黑暗的天花板笑起来,他没有丝毫的害怕,反倒是有解脱的快意来,这时候卧室的顶灯亮起来,邓明秋站在门口:“怎么还没睡?”
“我才躺下,你不是也刚回来。”
邓明秋身上有酒气:“晚上多喝了几杯。”林关正抓住邓明秋的手,仿佛自己是一株蜿蜒向上的藤蔓,邓明秋说:“查尔斯先生向我说过了,你叔父做的手脚我也大概了解了个明白,既然昇林账务没有完全公开,先做审计,不要管林定华,收一收林定康的权力,查尔斯先生会配合你的,还有,一切都有我在。”
林关正心里没有丝毫的慰籍,他问邓明秋:“我祖父有三个儿子,平分股权是不可能的,总要有人来挑大梁,我父亲能力平平,或许——林定华更适合继承祖父的位置,你说——林家人本是同根生,何苦现在争得这样激烈,白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大家族都免不了俗,昇林如今正面临困局,他们各自寻了出路也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当年纪家的闹剧可是精彩得多。”
林关正转过头去看他,夜月清冷的光华透过厚重的落地帘的缝隙落在邓明秋的脸上,邓明秋的脸上被铺了一层溶溶的水光,他似乎已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眼睛里的光彩汇聚在空气中某捉不到的一个虚无的点上,“你看,我总是爱说些老故事,还不想睡吗?我叫厨房送一些吃的上来?”
林关正茫然地看着邓明秋,邓明秋在某个瞬间总是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点重合,至于那个点他自己再往深处想,却总也想不清楚,邓明秋确乎是有让林关正暂时忘记烦恼的能力,林关正好像是穿行在黑暗中无人之境的荒原里,战战兢兢地向前走,一刻也不敢放松,他想不明白邓明秋是如何的存在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搭上邓明秋向他伸出来的手,他没有光亮可以看清自己周身所处,就这样懵懵懂懂的。
不出意外,林关正又被曾经的梦魇缠住,林定波入殓,葬礼上关雅哭得晕过去,梁美仪愤恨地瞪着他,他抱着林定波的骨灰盒踏上半山墓园的石阶,手臂一截黑纱,他在队伍前木然地走着,一滴眼泪也没有。
醒来一身冷汗,邓明秋半撑着上身看着他,眼里全是担忧:“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林关正点点头:“不妨事。”他看着邓明秋才有一丝真实感,那些惨痛的回忆本应属于梦境的,不是现实,林关正疲惫地闭了闭眼:“吵醒你了吧?”
邓明秋没回答他:“明天叫周医生来看看,不能再拖下去了。”
林关正本想起床去阳台吸烟,听见邓明秋说:“时间还早,再睡一会,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你安心睡。”天幕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要亮的意思,林关正觉得自己当真是脆弱,仅仅是这样的风浪都承受不住,如今被邓明秋纵容得脆弱得更加过分了,睡意没容他再想下去,他再一次沉沉地睡去了。好似是真的放下了防备,眉头也舒展开来,邓明秋看着林关正睡得像幼儿一样,他眼里像是深潭,掩藏着意味不明的心绪。
昇林的审计结果还没有出,林关正将林定康换了个位置,他本想借着邓明秋的东风在昇林内部换血,苦于两位叔父在昇林根基已深,他不愿让步,却又不得不退却,从长计议。这处处遭人掣肘,林关正按住发痛的太阳穴,强忍着自己砸掉杯子的冲动,把手里的雪茄揉得变形。
人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事不是千疮百孔的,林关正四肢百骸浸透了寒意,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台北又下起了雨,雨丝细细密密的,街道上的人家正在关门窗,林关正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或者是想去哪里,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舒服和彻骨的寒冷,人真是难伺候的动物,怕冷又怕热,不喜欢潮湿闷热的热季又难适应温度多变的凉季,出了巷堂,路中间有一只狗穿过去,想必是谁家的趁人不注意跑了出来,林关正猛打了个方向躲避着那只狗,雨势渐渐大起来,林关正隐约想起来今天早晨的台风预报,车子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连着打滑,失去控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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