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山在台北最东部,越向东雨势就越大。
黛色的峦嶂隐进沉沉的雾霭里,叫人看不真切,远处一重烟水一重云,亦仿佛古今人事,都付予这寥阔楚天,梦魂难觅,应笑倦游尘滓客,鬓毛萧瑟事铅丹。
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林关正低叹了一声,何凤朝的茶室在坪山,他顶着微茫的雨赶过去,坪山有茶园,从车里看出去,目光所及皆是苍翠,被雨水一洗更显出一种沉郁的灰黑色,大江藏在重峦里,一桥飞跨两山之间,涧险泉声疑度雨,川平桥势若晴虹。
雨势渐大,林关正只能下车走上山去。脚下滔滔江水拍岸,断云一抹海天低,他走得并不快,从不见分毫褶皱的西裤上也溅了星星点点的雨水痕迹,何凤朝撑着伞等在桥尾,路旁赫然是一间日式的茶室。
“辛苦了,我完全没料到今天会下这样大的雨。”
林关正爽朗一笑:“我早就习惯了台北的鬼天气,坪山的风景真是比城里好上许多。”何凤朝似乎也不像之前那样憔悴,眼里已经有了神采,桌上摆着煎茶和玉露,林关正笑道:“顶级的建筑师到底是比我们普通人懂得多,我从未见过这样巧妙的茶室。”
“你是赶上了好时候,”何凤朝笑道,“坪山的雨景最好,我祖父曾经想把祖宅建在这里,只可惜太过偏远,所以作罢了。”
茶师是个穿着和服的年轻日本女人,显然何凤朝对茶道颇有研究,林关正看着何凤朝的眼睛:“何先生请我来一定是有事相商。”
何凤朝按茶道的礼节三转茶碗,“的确是有事,关正,你一定要称呼我何先生吗?”
“ 何先生比我略年长,怎么好直呼姓名。”何凤朝也不再纠结,目光略带审视地看着林关正的脸,“连你也在意起了这些繁文缛节,我就说 ,台北这个地方,没人能逃得开。”何凤朝的脸上渐渐染上一种悲哀的神情。
“我猜一定是跟邓董事长有关。”玉露的味道自有一种甘醇的后味在里面,还有若有若无的凉丝丝的甜意,林关正听邓明秋说过,玉露是日本茶里的极品,何凤朝的茶显然也是上好的成色。
“我近日在台中有一项工程,”何凤朝递过来一份文件,“贺通集团下属鸿成地产的地皮,他们特别地提了一项要求,这片地在拆迁的时候,一场大火烧死了19个人,他们要求设计楼盘的时候要符合风水学上镇魂的阵法。”见林关正并未明白,他又加以解释:“那一片地皮原来属于纪少功,纪少功把它作为商住两用,盖了一部分住宅楼,邓明秋想要买下那一块地皮,如果不拆迁就要面临产权纠纷,而据说是因为没有及时给予补偿,始终有人不肯搬走,没过多久就是一场大火,不肯搬离的人几乎全都在那场大火里丧命 ,官方至今都不肯给出明确的答复。”
“关正,你好像从来都不怀疑邓明秋,倒显得我是个拆散人婚姻的小人,”何凤朝忽然笑起来,“他的钱都是沾了鲜血的钱,关正,你何苦非要跟着这样一个残忍的人,我认识他已经快要二十年了,为了钱,我相信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关正的眼里满是惊异,他手上翻着那几页薄薄的白纸。“邓明秋为了复仇,亲生的父兄性命他都可以不在乎,你还能指望他对你有几分真情意?不过是你还有价值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讨好你,等你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再把你一脚踢开。”
林关正沉默地望着何凤朝,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他从来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到这样的程度,一阵寒冷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竟是连茶盏都端不住。
过了很久,林关正才出声:“谁的钱又不沾血呢?”他勉力对何凤朝笑笑:“若是说沾血,我从二十二岁起开始上手术台,至今也有上百台手术了,死在我手下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死人的手术费我也赚。”他压抑着心里翻涌的情绪对何凤朝开起玩笑来,何凤朝摇摇头:“关正,你还不明白,邓明秋想要何家的建筑公司,价格合适我出手又有何妨,何家是建筑世家,算是靠本事吃饭,没了公司也不会饿死。我不是在报复他,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前途无量,千万不能栽到他手上。”
“他每几年就要往寺庙捐一笔钱,他并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怕是良心不安,夜夜难眠。”何凤朝不顾茶道礼节,那位日本茶师还在场,他点起一支香烟,“报纸上说,他上午还在龙山寺捐了金身。”
林关正猛然想起,邓明秋确实是每隔几个月会去寺庙听经,那股寒意这时更为彻骨,他不顾何凤朝还在说着什么,手勉强撑住桌子,眼前一片眩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坪山的。
连伞都没有撑,拒绝了何凤朝的搀扶,一任狂风暴雨无情地兜头浇下去,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眼前的路早已辨不清楚,林关正却好像全无知觉,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所谓人生百年,不过是浮萍逝水,那些葬身火海的人也好,他也好,皆是浮沉无定数,随水奔流而去,再无半分踪迹。
林关正这才发觉,邓明秋在他心里早有位置,所以在听到邓明秋竟然是这样的人的时候,他怨愤难平,大约是早就付出了情意,不然也不会这样痛惜。
林关正还有半分清醒,他手上抓着外套,任那昂贵的面料就那么打水门汀上拖过去,叶姐想要上前接过他的外套,他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叶姐,就那么呆滞沉默地上楼去了。
他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场梦,他小时候长得很瘦小,初到美国,身边全无亲友,整个学校只有他一个亚洲人,任人孤立欺侮,半夜被锁在楼顶的天台上,没有灯光,西海岸的冬天寒冷彻骨。他回想他自己,漂泊过整个太平洋,在最无助的时候遇见邓明秋,他以为他对邓明秋是敬重和利用,殊不知早已深陷其中,连父母去世都罔顾,如今何凤朝一盆冷水浇下,仿佛是把溺水之人的浮木都抽走。
“为了利益,他什么都可以做,你还指望他对你有几分真情?”
他想,他对邓明秋曾经是坚信不疑的,他只一席话就让林关正不再怀疑宋延东的往事,他只一个手势就让林关正无条件地信任他,信任他派来的独立董事。
夜雨未歇,林关正心里转了一千种自己的下场,纸上悲欢难堪月,轴尽待收浮生卷。世间最悲最惨不过是死别,苟活着又有什么不好。
庭院里传来汽车声,邓明秋上楼来面带明显的倦色,林关正心里虽有嫌隙,看到这样的邓明秋到底是按在了心底,能按一时便是一时。
一点点玻璃渣奉上,谢谢各位小天使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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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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