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什么呆呢?”
顾笙嘴里叼着颗瑶草,瞅见华焉正端坐在西园石桌前愣愣出神。
“……起开。”
只见他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冷言出声。
“名符?”
“谁的?”
顾笙索性一屁股坐下,拿起了桌上放着的名符。
她翻开一瞧,上面书着华焉的生辰八字。
怪了,按理说他和沈家小姐定了亲,名符应该在沈家小姐那儿才是。
“……你有事吗?”
看着顾笙一脸没心没肺的明媚模样,华焉不知怎的就心里犯堵。
“我没事啊。”
顾笙又拾起桌上的鹤翎剑穗瞧瞧,果然漂亮。
“不过我看你倒是有事的样子。”
顾笙放下剑穗,凑过头来观察一番。
然后她眼一眯,假意捋着胡子老声道:“我看公子印堂发黑,不妙,不妙啊。”
见华焉居然抿唇未答,一副烦闷恹恹的样子,顾笙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你怎么了?丢魂了?”
“要不要老身给你唱个魂兮归来?”
顾笙打趣揶揄。
没反应。
顾笙瞅瞅桌面上摆放的两样东西,眼珠一转,猜测道:“瞧你这脸色,莫非跟沈家小姐有关?”
“所谓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纵然沈家小姐是有过……”
“沈家退婚了。”
不想听顾笙在此胡言乱语,华焉不耐烦开口。
“呃……”
顾笙眨巴眨巴眼睛,险险咽下了刚才想要开口的话。
难怪这小古板在此烦闷发呆。
“所以,你是不想退婚的?”
看他这般郁着脸色,顾笙问。
“自然。”
“那,也是因为被退婚才在这儿烦闷的?”
“……”
那不然呢?
华焉觉得她问的好没道理。
顾笙了然的点点头。
“已定下的婚约不想再退,是人之常情。”
“被退婚了不开心亦是人之常情。”
顾笙道:“但是关键在于,要想明白为什么被退婚了会不开心。”
华焉蹙眉,此话何意?
“我问你,你和沈家小姐见过几次面?”
“……”
华焉答不上。他只在沈湘出门上香祈福时远远见过两次。
“你们有过交谈没有?”
“自是没有。”
既未正式打过照面,二人又遵守礼节,何来私自交谈一说。
“那不就得了。”
“既未见过,又不了解。何来感情?”
“既无感情,那沈小姐自是不喜欢你,你也没有喜欢她。”
“婚退了不是应该两相欢喜吗?”
“所以你又是为了什么因退婚而难过呢?”
顾笙引导他躬身反思,理清郁闷缘由。
见他仍浑浑发蒙,顾笙又换了个问法,道:“这样吧。”
“你现在抚心自问,自己是因为失去了沈小姐而痛心吗?”
华焉侧头。
他和沈家小姐从未互相拥有,又何谈因失去而痛心。
见他摇头,顾笙进一步发问。
“那你是因为自己以后娶不着媳妇儿了而烦恼吗?”
“笑话。”
少涯派弟子个个神采俊逸潇洒出尘,岂会因挂心这等俗事而烦恼?
华焉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脸上浮现出往日的骄傲不屑。
顾笙见状,忍不住默默在心里腹诽摇头。
这小古板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他少涯派首徒的骄傲。
“好。那你再想想。”
看他渐入佳境,顾笙收回腹诽,继续发问:“你是不是因为被退婚,觉得丢了少涯派的脸面而苦闷?”
听此一问,华焉愣怔住。
好像刚刚心中百爪挠心的小虫突然被人揪住了头绪,一股脑的扯了出来。
华焉凝神,认真想了想。
他好像确实是因此才烦闷非常。
顾笙瞧瞧他变幻的脸色,了然。
“所以,这才是你烦闷的真正原因。”
既找到了不开心的根源,接下来想法子解决便是了。
人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难事,难的往往只不过是将难事理清头绪抓住方向罢了。
“可是,成了婚,我便会喜欢沈姑娘的。”
“成了婚,沈姑娘也会喜欢我的。”
然而还不待顾笙再度开口,只听得华焉突然言之笃定道。
所以,解决法子便是不必退婚,不退婚少涯派便也不会丢脸了。
对华焉来说,这才是最好的两相欢喜。
“!”
顾笙闻言,先是稀奇的瞪大了眼睛,继而挠挠头,无奈哂笑出声。
刚还以为渐入佳境,没想到全是幻景。
“你们少涯派弟子,当真是迂腐而冥痼疾难救。”
“你笑什么?”
华焉蹙眉。
“圣人云:万物皆有阴阳,各安其位,各司其责。”
“夫妻之道便是如此。安父母之命,司媒妁之言,成婚后,自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遵师父之命,行圣人之言,这有何不对?”
华焉凿凿有据。
顾笙听得连连摇头摆手。
“你听师父的话,听圣人的话,但有没有想过什么是你自己想说的话?”
“人是有自己的意识的。”
顾笙道。
“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意识。”
“所以才会认为沈小姐也没有意识。”
“所以才会觉得成了婚便会互相喜欢皆大欢喜了。”
“然而这是可笑的。”
“人既有意识,便会有思想,有思想,便不会轻易被别人操纵影响。”
“父母之命师父之令如何,圣人之言祖宗之训又如何,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人生,应为自己的思想意识所驱动。”
“说起来,在这阔大的天地间,人也只不过像是这样一根脆弱的瑶草罢了。”
说到此处,顾笙将手里的瑶草在华焉眼前晃了晃。
“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瑶草。”
“因此纵使天地毁灭了他,人却依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的多,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亡,以及天地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天地对此却一无所知。”
“所以,人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这也是为什么世间敏者易见,智者却难求。”
“有聪慧不一定有智慧,有智慧不一定有思想。”
“敏者,便是如你们少涯弟子这般,聪慧机敏,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好。”
“而智者,却是能够在此之上,对自己的所学所做有所意识,审慎思考,形成思想,进而得到深刻感悟的人。”
“人正是因为有思想意识,才可以脱离当下,鹜极八方,思接千载,自在遨游于这莽莽江湖,滔滔天地之间。”
“你这般放弃自己的意识,抹杀自己的思想,甘愿任由师父之命圣人之言操纵自己的人生,甚至觉得旁人也都应跟你一样,将此奉为圭臬,这难道不好笑吗?”
顾笙说的灼灼。
这番言论如滔滔江水,迎面灌来。
华焉一时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反击之语。
“……谬论。”
他以前从未闻过此种大胆言论。
是以他一面下意识的肃起脸摒斥,一面却又不由自主的被这番言论所震慑吸引。
华焉摘下白玉簪攥在手里瞧着,忍不住在此番言语中多做流连思考。
“这都想不明白?”
顾笙见他半晌未言,睨着眼,将瑶草往他空了的束发里一插。
她故意环起手臂,慢悠悠道:“真是枉为少涯派首徒呐。”
“一派胡言!”
此番对门派的攻击自是惹来了华焉的不服气。
“你等着,我早晚将你这番谬论驳倒。”
“好呀,我等着。”
顾笙瞧着他像被踩了脚的红腹锦鸡一般,不禁偷笑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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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将解除婚约的事情公布之后,各门各派果然就此议论纷纷。
“少涯派居然被小小的沈家退婚了,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那也未必。说不定是少涯派见沈家没落,不想再联姻了呢。”
“是啊是啊。这少涯派在江湖上一向傲气的很,此番定是瞧不上沈家了。”
“哼,他们有什么可神气的,再神气还不是被小小沈家退了婚,说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华焉自是很难避开这些纷扰言论。
是以这两日他话很少,也不常出现在西园内。
常常是站在凌烟湖边,一待就是半晌。
华焉瞧着湖边凤眼兰勃勃发出的新芽,垂眸抚了下。
无情草木,尚能一岁枯荣;有情之人,年华却逝而不复。
他要来多陪陪自己的小师弟。
“师妹,你去哪儿?”
这边西园,顾笙正敞着房门和楚梦探讨案情,忽见顾筝提着个竹篮经过。
“师姐,我去湖边。”
顾筝鼓起圆圆的眼睛抬高竹篮,里面装了许多卷柏叶。
卷柏叶,又叫还魂草。
顾笙明了。
“你要去湖边祭奠华之?”
顾筝点点头。
那日华之还陪着不真楼的姐妹一起练过功,他是个好人。
顾筝不忍他的魂魄孤零零沉在湖里,是以摘了些九死还魂草准备拿过去撒入湖中。
“我们和你一起去吧。”
顾笙想了想,拉了楚梦起身。
“我……”
楚梦先前练了功,便嘱咐家仆备了洗澡水。
她本想等家仆收拾妥当后回房沐浴一番的,没想到先被顾笙拉了住。
不过倒也不急。
她想想,便先由着顾笙去了。
“华公子。”
华焉正在心里默默为师弟哀缅,听得一个娇娇软软的声音叫住了自己。
他回头一看,是沈湘。
这时他才第一次看清了沈湘的样貌。
丹凤眼,罥烟眉,温温柔柔,体态轻婉。
“沈姑娘。”
华焉回礼。
两人皆是客气而疏离。
“华公子,我此番前来,便是向你赔不是的。”
沈湘缓声开口。
“是我执意退婚,才害的华公子落入今日这般舆论之中。”
她听沈桓说了这两日的情形之后,心中究竟是不安。
因此才向哥哥打听了华焉之所在,来此亲自赔罪。
“无妨。”
事情既已尘埃落定,那便只管向前。
这样的道理,华焉不是不懂。
见华焉释然,沈湘也松了口气。
“那便不多打扰公子的哀思,先行告辞了。”
沈湘说着,也向茫茫湖面行了个礼。
她吩咐丫鬟离去。
然而丫鬟并未看到沈湘伸过来的手掌。
丫鬟知道这儿前些日子死了人,所以正在惶惶念经之中。
沈湘扶了个空。
是以身子一个趔趄,悬悬坠入湖中。
“沈姑娘!”
不待华焉回神出手,刚好行至湖边的楚梦,见状连忙点脚凌空。
她伸手一拉,将沈湘从湖水中拎了出来。
然沈湘此时已是被湖水尽染,且受惊过度,昏然过去了。
楚梦在她脖颈处一探,对瑟瑟发抖的丫鬟道:“不妨事。”
“先带她去我房间吧。”
沈湘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衣裳尽湿。
怕寒气侵骨,须得尽快沐浴更衣才是。
想到先前备下的洗澡水,楚梦决定先带她回自己房间。
到了房间,家仆刚好将一切收拾妥当。
见丫鬟已是吓得六神无主垂垂欲泣,楚梦掩好门上前搭手道:“我来。”
她帮着丫鬟将沈湘湿透的衣衫尽数褪下。
然后楚梦一瞬间愣怔。
只见沈湘的背脊尤其纤细绵长,不似常人。
两片蝴蝶骨更是铅华不御翩然欲飞的奇异模样。
她的整条背脊仿佛掺着柔软的光泽,凝出一掌妖娆奇色。
两侧隐约透出的骨骼亦是奇绝。
盈盈犹如一汪泉,一支画,似是人间本不该有此澹泞绝色,却被星月顾惜,等闲留住。
楚梦看的晃了神。
脑袋里忽的冒出一句: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热水泡过,沈湘缓缓醒来。
“我,我怎的在此?”
于陌生的房间沐浴,沈湘自是惊慌。
她纤手一收,想要揽住自己。
不想让她感到困窘,楚梦撇开眸子起身侧立。
楚梦的浴桶毕竟不如大家闺秀的那般细致精巧,周边也并未完全磨平上蜡。
是以沈湘这样惊慌一动,楚梦隐约瞧见,她的手臂似乎被刺凸不平的木桶边缘划了一道伤痕。
“沈姑娘……”
楚梦正要出言提醒,忽见那道划痕奇迹般的迅速愈合,消失不见了。
楚梦不可思议的眨眨眼睛。
确实没有任何伤痕。
莫非是自己刚才看错了?
楚梦疑惑。
“楚女侠……”
沈湘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后,急道:“小香,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聊。”
见沈湘清醒,楚梦冲丫鬟小香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门。
小香磕磕绊绊的向沈湘解释清楚后,沈湘向楚梦道了谢,没有多留便急忙回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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