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伽齐物亦已反应过来,他方才对夕篱医师的警惕,实乃多余。既是梅初雪带来的朋友,怎能是何宵小?同时蒙伽齐物心中不禁一阵后怕,他深深叹息,这炙热皇权,当真是会浸渐腐蚀一个人的心。
蒙伽齐物急忙拾起他往昔与诸江湖少年在芙蓉观同游同醉时的纯真本心,他主动向夕篱解释道:
“父皇年轻时,曾与诸多南逻王孙一起,去成都学习过。我父皇善书法,会弹七弦古琴,尤喜读诗。可惜大多南逻族人,好巫舞、信巫谶,父皇学来诸多雅乐与儒家经典,仅在皇庭的一方小天地里,寂寞传习。父皇常叹,偌大南逻,竟无知音。”
夕篱实言道:“我生来五音不全,更懒得去记诗律;书帖倒摹过几幅,摹得形似、却无一丝风神。
“且莫说你南逻,即便是所谓中土大国,所谓风雅,亦不过是为富足有余的那一小部分人所享有。
“诗经之风篇,名为民歌,但我不信。我不信在田间地头被迫劳作的农奴们,会有余兴去唱歌。
“不过是垄断了文字与律法的那一小部分人,闲暇时的无病呻吟;不过是替贵族们歌功颂德的书隶们,为逢迎他们的主子,托名为民声的虚词伪作。
“我大师姊宝子衿曾说过,诗经三百首,唯独《硕鼠》,算是执笔文人不多的诚实和勇敢。
“那个郎中,耽音溺曲、精通乐律,但她却暴言道,无论悲歌、欢曲,其本质,皆是痛苦与无力。彼时真心快乐的人,根本想不起来要唱歌;真正的强者,她们要去复仇痛苦、要去创造幸福和快乐。”
蒙伽齐物会心一笑。诗经大雅有言,“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他的真诚,换来了宝医师的直白。
蒙伽齐物坦白道:“但你们,确实拥有世界上最美的诗句、最多的经典、最先进的文化———在父皇心中,成都,即是世上最繁荣、最富足的城市。”
夕篱承认他懒于游历的贫瘠:“我只去过成都和云梦泽。’扬一益二’,此说法广为流传;至于那东西二皇城,他们说更是繁华,诗文早有诸多赞颂。”
夕篱直言发问道:“因为喜欢读诗,所以你便买得诗集;因为向往成都,所以你们便攻占了邛都?”
“除却巫山不是云。”蒙伽齐物引用汉诗,简直是信手拈来,“区区邛都,怎么可能替代得了成都?”
夕篱嗅见了“内有故事”的气味———
一个少年,在他最美好的花样年华里,生活在了一座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
当少年离开这座城市后,他如何能不怀念、不追思、不渴望重新回到这一座安逸美好的城市?
你若经受过“好”的,你便无法接受“不好”的;
城自不来,我便自去!
昔年那个吟诗弹琴的花样少年,遽然蜕变,成为南逻史上罕见的、在位长达三十余年的强悍君王。
在即将步入暮年的最后时刻,南逻王终于等来了他此生中最渴望、更是前所未有的最佳时机———
“父皇果决出兵,一路北征,破巂州邛都、克清溪关、越大渡水,再破黎雅二州,直逼邛州。
“仅须突破邛州最后一道防线,在邛州六十里之东的益州,父皇三十余年日夜梦想着的那一座世界上最美好的成都,便将成为南诏的新北都……”
蒙伽齐物微微一笑,看向他的朋友,梅初雪:
“若非剑神和夏坞主,在深夜里,鬼神一般,突现在父皇军帐之中,要与父皇’和谈’。父皇怎么会连那成都城的千年古城墙,都没能望上最后一眼呢?”
蒙伽齐物以理解的温和眼神,看着梅初雪:
“我明白,剑神是为了剑南百姓。剑神的剑,绝不会为朝廷所用,无论、是哪一国的朝廷。”
夕篱亦疑惑地看向梅初雪:“我们这边的那个皇帝,听说他登极时,年纪也不小了。可他,总不至于比老南逻王还老罢!他就干躺北边皇宫里睡大觉,干看着南敌来袭、国土沦丧,不闻不问么?”
蒙伽齐物笑着看向夕篱:“那时你们的皇帝,可不老!可是正值当打之年、满腔雄心壮志!彼时沙洲成功独立,你们的皇帝决心要再度一统西域,誓要将那条充斥着财富传说的漫长商路,重新打通。
“你们的皇帝在多年后,成功保卫了沙洲、复兴了凉州。而我的父皇,在那一年,梦碎了。
“父皇自邛州回到洱海,瞬间苍老。”
即便父皇老去,他依然强悍地继续高卧在南逻王庭之上。老人不时在梦里,回到那一座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去,回去他最快乐、最纯真的花样年华。
蒙伽齐物感慨道:“再有一年,父皇在皇位上,即将要坐满五十年了。我真心希望他能坐满一百年。他是大英雄,我一直很爱他,他也很爱我。”
自邛州返还后,父皇变了———王兄们,都这样恨恨地说。他们这些王子,是按照“黑虎勇士”的严苛标准,从血、泪、汗、伤痛中艰苦磨练出来的,但偏偏到蒙伽齐物五岁时,父皇,居然突然大变了!
蒙伽齐物是在父皇硬实的大腿上、宽厚的胸怀里、和微驼的背上长大的。父皇教他认汉字、读汉诗,而当他想像其他南逻小孩一样,不穿靴子,父皇也任他赤着双脚,在皇宫里“吧哒吧哒”地疯跑。
父皇对小儿子的“溺爱”,在其他儿子看来,是不可饶恕的仇恨!
将小儿子推离皇宫、远放北邛,是老人一如既往地对小儿子的唯一所求:
我只愿你尽力去感知幸福。
你无须去做南逻的黑虎勇士,无须去做我最能干的王子,无须去做世界上最无情、最强大的君主。
若有可能,替我去看一眼成都。
看看它是否依然那么美……
当蒙伽齐物初至成都,当他仰望着成都子城的千年古城墙时,当他信步漫游在开满蜀葵花的成都新少城时,他触目所见,皆是熟悉之感,仿佛,他就出生在这里、一直成长在这里。
蒙伽齐物知道,这是父亲十余年来对儿子一遍又一遍的动情描述、是父亲近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无数次的梦回魂还,才得以在血缘相通的儿子心中,建起了一座真实存在过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
所以他才会在这座初来乍到的外族城市里,居然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幸福的错位感觉……
夕篱嗅到了蒙伽齐物沉湎于往事的回忆气息。
等到蒙伽齐物身上的现实气息渐渐明朗起来,夕篱这才不解地开口问道:“中土同西域连年大战时,北方顾不得南方;可连那遥远的广袤西域都最终统一了,余下小小一座邛都,竟迟迟不能收复么?”
“你们当然能。’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蒙伽齐物又背了一首好诗,“虽说南邛都,远不比北凉州。但它确是再一次重新打开了南北之间的交流。在贵国遣送回我们南逻最后一批赴成都求学的子弟、在西域强国出兵切断我们与贵国的官方通信长达十余年之后,我们又重新认识了彼此。
“我们以我们南逻的浪川剑、郁刀和铎鞘,再一次换回了贵国的蜀锦、清酒和匠人;
“贵国秀才们春季应试得第的榜上诗文,在夏季结束之前,诗文抄本便会送至我父皇手中。”
夕篱大致听明白了:“庾无葛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用几把刀子即换来安南之南的珍贵沉木香,又什么东海之东的岛国,尽数照搬我中土的器物与建制……”
夕篱突然停住,他问蒙伽齐物:“你听说庾无葛不当剑客的事了么?”
“当然。”蒙伽齐物骤然敛回他眼中的温和,转而肆意释放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戾气,“他庾无葛可是幻想踩着我南逻子民的血肉,去完成他的大事业!”
蒙伽齐物握紧了搭在胸前的虎皮,旋即,他松开了虎皮,同时控制住了他的暴戾气息:“庾无葛,他活得太狠了。莫说旁人,他对自己,都毫无怜悯。”
蒙伽齐物又忍不住抚上他的虎皮,出身于中原第一镖局的庾无葛,性情竟然很像他的那些王兄们?
“但他还年轻。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蒙伽齐物又背了一句经典赋文,“我父皇尚能在暮年幡然醒悟,他庾无葛或许也能学会爱一爱他自己。”
父皇是好学之人。
他要学世上最好的诗,学世上最先进的文化制度,他要学中原大国建造起繁华的城市和宫殿,他要学世上最伟大的帝王们握起至高无上的权力……
所谓至高权力,不该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么?
可为什么,他梅傲天区区一介江湖剑客,竟比他自己这个南逻王还要傲慢、还要自命不凡!
为什么,他这个南逻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帝王,见到这自命不凡的剑客,居然从心里开始怀疑他自己的“强大”?他竟然会隐隐觉得,眼前这个握剑的沉默的男子,才真正掌握了世界上最有力量的力量?
莫非,他真的是神?
不,他一定不是神!
因在他与夏时操南逻族语唇枪舌剑、争词夺句时,这个握剑的沉默的男子,仅开口说了一句话,一句他听得懂的汉话,一句听来俗气极了的话。
“宝医师,你猜,剑神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猜你个邛海大头鱼!”夕篱急得不行,“快说!”
“剑神说———”蒙伽齐物清清嗓子,尽量撇去他口音里的南逻族语的残余,努力还原出剑神当时漫不经心、却让父皇震撼至今的那一句话:
“快些谈完,小初雪醒来看不见我,要哭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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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一条古时水·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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