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镜花水月

踏出祠堂门槛,越问天忽感今夜的月比往常更冷。

他见祝平安在用撕下的衣摆缠裹手掌,连忙从怀中又掏出个小盒药膏递给她,“祝大侠,还是先上药再包罢。”

祝平安接过药膏,但并未用,她定定看着越问天,准确讲,是她看着越问天腰带上系着的判官笔。

看起来和李晋的判官笔大差不差。

她开口,“你是晋大人师侄,她说过了。”

“......”越问天咬着唇肉,神情有些不自在,“原来祝大侠已知晓。”又道,“先前师姑同我讲,有人扮做我的模样对祝大侠出手,我可没这个脸再见祝大侠。”

江湖上,辨别一个人除了面容那便只有武功和随身信物。

可对于不相识的人,那就只有面容。

那人只易容越问天面容便对祝平安匆匆下手,无需准备就能易容出大概,连身形也神似五分。

越问天不仅暴露出自身武功不足,还被发现了破绽。

祝平安没再讲,转而说起不久前越问天问自己的话,“李家主相邀,说感谢刘嫖与我前些日子救下晋大人的恩情。”

“李家主?”越问天嗓音温润,眼神带着几分犹疑,“李家主不是早就离开青州了?她昨日离城...我亲眼所见。”

他喉结滚动,意识到其中蹊跷,“不知方才祝大侠有无瞧见,那傀儡脖颈处系的木牌是长兴一年。据我所知,长兴一年能造木傀儡的只有金水阁。”

“金水阁?”

“不错。”越问天点头,“说起来,先前假扮我的那人也是金水阁。”他见祝平安似在听,继续道,“方才那两具傀儡,实是傀儡换命术。”

“你怎知晓?”

“我瞧得仔细,傀儡脖颈处有细小的符文,写的正是移魂续命。”越问天忽从怀中掏出本书杵在祝平安眼前,翻出某页就指着上面的字讲起。

“二十年前,姑苏城有户丝绸巨贾,其独子先天心脉残缺。富商散尽半数家财,在江湖异录上看到‘移魂续命’四字。”

“找到金水阁时,金水阁并未问其来意就只道,‘二十万两,换你女三十年阳寿’,这才有了傀儡换命术。”

发觉祝平安在瞧书页天头处写的蝇头小楷,越问天但觉耳根微热,将书攥回身后。

他说,“不过,这两具傀儡在此数十年,能动起来已是不易。”

再道,“金水阁向来是认银子不认人,在金水阁眼里,江湖道义远远不如真金白银实在。若是魔教...”

他与李晋想的一样,都认为是争权失败的桓王借魔教之力报复朝廷。

魔教自然乐意干这种事。

但祝平安边听越问天的话,边思忖,那刀盟和金水阁其中又是如何?

自己不是刀盟的人,也绝不会是金水阁的人。

可她定与金水阁的人有约,否则,金水阁的探子何必对她说,若忘前尘,勿待青州,速回宝安城。

那金水阁的探子也绝不仅仅是金水阁与刀盟的双面刃。

他先前对自己说的是:我们教主很念你,尤其是在地府里。

他说的不是刀盟的盟主,也不是金水阁的阁主,而是教主。

祝平安是不会出手干扰江湖之事的,可若是她以前呢?

祝平安猜测,金水阁这男子还有一个魔教的身份。又想,李家今夜必乱。

离江湖署大烧还没几夜,便又对李家下手,魔教究竟有何依仗?

“你去哪?”越问天见祝平安径直往院内的石拱门走去,祠堂的关魂香仍在他血脉中游走,每运转一次内力,丹田便如针扎刺痛。

他提醒道,“你我还有一个半时辰才恢复内力。”

祝平安言简意赅,“找人。”她停下脚步,回头道,“你可以就在这等。”

“不行!”越问天竟满脸焦急,他大步走到祝平安身前,“祝大侠你是武功高强,没有内力也照样高,但你如今再出招可没有护体罡气。”

他固执道,“关魂香不是寻常香,若祝大侠执意运功,定遭反噬,我们就算等上一等又如何?”

“等?”祝平安看向他,只觉这男子让人无言,“在这等下去毫无意义,我要寻刘嫖,你可以自己在这等到内力恢复。”

越问天这才想起,祝平安是同刘嫖一同来的,心懊恼自己竟忘了这一回事。

他喉头一哽,话到唇边,却见祝平安已回过头走出院子。

越问天紧赶几步,跟在祝平安身后。

整座府邸静得出奇,连夜间风声都被掐灭,月光照不出李家半点生气。

太静了。

没有护院的脚步声,没有值夜仆从的交谈,甚至连虫鸣鸟叫都无。

二人走向正厅。

厅门半掩,祝平安轻推开,目光扫过厅内摆设,两盏清茶还搁在桌上,茶水早已凉透。

她又看向厅后长廊,本该有守夜的丫鬟小厮,此时却只有孤灯悬在廊下。

越问天指尖捻起一抹桌上的细灰,凑近鼻端一嗅,“是迷香。”

祝平安道,“李家人都被带走了。”

对用傀儡术的人来说,活人可比死人有用多了。

“可...”越问天似乎觉得金水阁并不如传言中那样,“金水阁再怎样也不会做出这般事罢...”

“你方才不是说金水阁...”祝平安收了声。

一阵急促脚步声。

祝平安和越问天同时侧目,只见一道身影踉跄闯进。

是印俊誉。

他一身红衣,铁扇上沾着血,面上还有层薄汗,显然刚经过一场恶战。可当他抬头看清厅内站着的两人,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你们...”印俊誉声音发颤,目光死死盯着二人身上的衣裳。

祝平安衣裳上金线绣的并蒂莲映得越问天腰间的玉带生辉。

二人身上的分明是喜服。

印俊誉只觉身子挤压着疼,他顿时呼不上气,泪霎时落下,他声音沙哑,“.....为什么?”他问祝平安,“他哪点比我好了?他长得如此清寡。为什么?”

越问天茫然,正欲开口解释,“俊誉兄,我们这是——”

印俊誉手中铁扇“唰”地展开,一道青光如秋水横空。

铁扇陡开,扇面上绘着的红山茶活过来般绽放,浓艳得像是心头血点染而成。

扇缘在越问天脸颊边倏然收势,他几缕发丝飞扬,恰与身侧祝平安的发丝在空中交织。

扇风过处,三人衣袂翻飞。

“啪”的一声脆响,扇骨已贴着越问天脸颊掠过,虽未真打个实在,但铁扇带起的劲风已在越问天面上留下一道红痕。

“贱人!”印俊誉眼中怒火冲天,铁扇已在他掌心转了个圆,“我早就知晓你这人是个伪君子!”

越问天闻言,面色涨红了一片,“俊誉兄何出此言?我...”

话音未落,扇骨便又刺向越问天咽喉。

初一先一步横在他二人之间。

印俊誉抬眼见祝平安眉头蹙眉,他陡然撤回铁扇,扇骨“咔”地合拢,他整个人发抖道,“好!好!”

他可怜。

他求祝平安可怜可怜自己。

他在说过去。

“我不记得。”祝平安收回刀鞘,四个字掷地如铁,溅起的是印俊誉一人的过去。

“不记得...?”印俊誉声音发颤,心口恍如当年祝平安同他杀出重围时一样猛跳。

泪水中,祝平安的身影渐渐模糊。

印俊誉忽然想起十六岁的那个雪夜,祝平安把快昏迷的他裹在大氅里,她一遍遍对自己说“撑住”,如今这声音犹在耳畔,眼前人却对他说不记得。

不记得?

是不想记得自己,还是不想记得过去?

祝平安已厌烦自己如此,要将过去一并抹去?

印俊誉眼前骤然天旋地转,耳畔嗡如雷响。

他最后看见的,是祝平安的刀鞘。

“哎?”越问天慌忙揽住瘫倒的印俊誉,见他惨白的唇色,又望向祝平安,“俊誉兄这是怎的了?”

“不知。”祝平安按住太阳穴,她凝神,只觉口中寡淡无味。

越问天将晕过去的印俊誉往背上托了托,他似乎不常练武,背着印俊誉叫他走路重一脚轻一脚的。

祝平安走在他身旁,她脑中,是和印俊誉连不成一条线的过去。

她始终只记得如何同印俊誉相识,再后来,就记不起了。

十六岁。

祝平安踩着深及脚踝的积雪,忽见雪地里躺着一人。

走上前去,便见印俊誉面色惨白,眉眼凝霜,气息微弱得像随时随风雪散开。

她扯下大氅将他裹住,背着印俊誉在雪地前行,身后的脚印转瞬便被风雪掩埋。

苍茫茫一片。

只有心是火热的,无论何时。

“祝大侠。”越问天又将印俊誉往背上托了托,他看着身旁依旧沉默的祝平安,开口问,“我们去哪?”

她们已转完半边李家,仍不见一人身影。

祝平安腰间佩刀随步相击,她忽觉靴底黏腻,低头一看,是花瓣。

地上砖缝里的,天上飘落的,都是花瓣。

“哪来的花啊?”越问天疑惑出声。

祝平安抬头,只见数十名身着淡粉衣衫之人立于院墙之上,她们身形飘忽如烟,发插一支桃花。

忽然夜风大吹,吹得她们如花神一般。

她们广袖翻飞,漫天花瓣随即洒落,温和的女男声一齐唱,“细水流年,怜花复来。”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