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雪被风刮着,大片轻盈的雪花穿过高高低低的松枝,还未来得及停留,又被风继续赶着,托着雪团,落到别的枝丫上。
这古松下有个傍山的茅屋,风雪向这孤零零的屋子遮蔽而来,似要将它扑碎。从那破洞窗户望进去,里面倒是热热闹闹挤满了人。
只听得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惊叫道:“他要醒了!”
这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山林中,惊起几树鸟动。
再看屋内,七七八八个人朝那塌上围拢,伸长了脖子,默默地打量着自家小姐刚刚给喂完水的“将醒之人”。
这个昏迷不醒的男子看着有二十五六的年纪,他手指微动,人却像被梦魇住了,长睫颤抖,却睁不开眼,唇边几缕殷红的血迹,衬得那苍白的脸竟有几分妖艳,只是那双唇紧抿,倒添了几分端方肃然之气,可嘴里不时间又念着什么话语。
一个披着云狐皮大袄的锦衣姑娘急急放下水碗,俯下身子想听他言语,靠得近了,这人的声音又低不可闻。
王瑾确实在经历一场噩梦。
梦里侦查到突厥只巡视一番就离开,王瑾转身打算带龙卫的人撤离,岂料赵行敏却突然一剑刺向她,大惊之余她以手挡剑,腕子上即刻就被挑了道极细的口子,赵行敏抬剑再挥,那剑刃处竟然泛着幽幽绿光,甚是可怖。王瑾正想拔剑便察觉到手腕处经络有异,心道不可恋战,立即翻身上马,可没跑多久,竟一阵天旋地转,从马上直直地摔了下去。
画面转换,已是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她迷糊中看到赵弘敏为她吸出手腕处的毒素,又将龙卫特制的解毒丸给她服下。可这青年也浑身是伤,碰过毒药的嘴唇发黑,终究是撑不住最后一口气,虽紧握着佩剑,以防御姿态守在她身旁,却再未曾醒来。
王瑾便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个模样娇俏的少女,看样子约莫十二三岁,和她四目相对,又似乎愣了一刻,随即便惊喜道:“这位郎君,你终于醒过来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王瑾环顾了四周一圈,发现还有七七八八的少年少女立在屋内,皆是仆人打扮,应是这个锦衣姑娘的下人之类。她心下了然,便问开口道:“我已无碍,多谢小姐搭救,只是不知当时和我一起的那位朋友……”
“啊,他,你别难过,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姑娘偷偷瞄着王瑾的脸色,怕她伤心,就犹豫着不肯再说。
可看到王瑾脸色似乎更青白了,小姑娘便转移话题道:“这位郎君,我随母亲来探亲,见这山中大雪甚是可爱,便携了人来踏雪寻诗,此刻母亲正在山谷口子处等我……”她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宽慰这可怜的郎君,终于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道:“您若不嫌弃,可随我一道,我母亲她向来喜好结交江湖义士,以后您作何打算,咱们也是能帮衬上的。”
王瑾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却这般侠义,念及自身事宜复杂,又恐累及无辜,便婉拒道:“多谢,姑娘自行离去即可,我想再歇息片刻。”
锦衣姑娘便不好再多耽搁,只唤来一婢女,让她留下一个荷包在那窗边的矮几上,道了声:“告辞”,便离去了。
且说这一群人走后,王瑾又闭目了片刻,便从怀中摸出几根银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的伤口,自嘲似的笑了一笑,分别将针刺入身体七处大穴,她下手极快,仿佛封死的不是自己的内力,几息过后,额上已冷汗涔涔。
王瑾知道顺着手腕伤口渗进她血液的东西是什么。
化血毒,天下奇毒之首,只要是生灵,触之即死。
当年她交给萧君泽时解说的毒药,萧氏王朝整顿后宫的不传之秘,竟然被赵行敏在偷袭时用到了她身上。
但这毒却有一个破绽,还是她大婚当夜,先帝交给她时所告知。那便是功力深厚之人,可以卸下毕生所学换半条命,逐渐成为腿不能行,目不能视,有口难言的半个人。若是舍不得一身武艺,那任你多大神通,大概也就只能剩下一口气为自己挖个坟。眼下她虽在赵弘敏处得到一些处理和救治,自己又将毒素逼集在太渊穴,以银针封住自己的七层内力,可到底不能完全止住毒素在身体里慢慢游走。
至于能活三月还是半载,恐怕连老天都无法回答。
王瑾忆起当年,整个人软绵绵靠在墙角,头歪在一边,复又沉睡过去。
这是大宁十年,王瑾这个已经是齐国最令人尊敬的存在,缩在了被大雪覆盖的孤山茅屋中,命不久矣。
想来那是皇建二年,齐武帝立大将军之女王瑾为继皇后,先皇后娄氏之子萧君泽为太子。
却未想帝后大婚当夜,武帝病逝。
皇太后王瑾命宦官宣传位遗诏,持节奉皇帝玺绶传位于皇太子,中枢三师率百官拥护,时年八岁的萧君泽入即大统,改元大宁。
恐帝幼人欺,王太后居凤位十年间,先建立了龙卫巩护幼帝,又伏杀了皇太弟一族叛党,而后更是周谨恭密,悉心教导幼帝,又提出与民休息的政策,为齐国后来的强盛打下基础。期间北方突厥来犯,王太后又遣王大将军领兵,与突厥大战于东雍和晋州,虽齐胜,可王太后的父亲,王大将军也战死殉国。
到如今,齐国一片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谁不赞王瑾一声,功比吕武!
且说第二日雪后初晴,蜷缩在墙角的王瑾被窗中漏出的阳光晃了晃,便幽幽转醒。她深吸了一口气,踏出门去,寻了赵弘敏的尸身,将他就地安葬了。
又去寻了些野果,重回到茅屋后,瞥见窗下案几处的荷包,打开却是一些碎银子。
这让王瑾不由地去想,该如何规划这所剩不多的时间。
回去报仇吗?
赵行敏是不值得她恨的,她从前就看出赵行敏对萧君泽的情意,若她所料不错,萧君泽此后必然也不会放过赵以敏,一个被利用的可怜人罢了,何况赵弘敏拼死将她带走,她不想去恨。
恨幼帝吗?
她从十六岁起就带在身边的孩子,对之有亲情,也有期望,可这孩子却恩将仇报!
竟趁敌方假袭幽州,她亲自带龙卫探查时,趁机除掉她。
焉能不恨!
但她辅政十年,熬骨煎心,如今天下太平,昌盛兴隆,若是报仇杀了萧君泽,又有何人能坐稳这江山?届时若内乱再起,而她又不过数月寿命,还能再力挽狂澜么?
她不忍心。
不是对萧君泽的不忍心,而是对泱泱子民流离失所,对千里沃土变焦土的不忍心。
所以她不想回去了。
她放弃复仇。
当初风雨同舟的人,天一晴,自然就会各奔东西。在这生命逼入倒计时之际,王瑾决定去看看她曾维护的这片天和地,再为这自己一生画上句号。
只要想通了,王瑾也不再过多纠结。她在茅屋里找到猎户备存的衣物,将自己身上皱巴巴略带血腥的酸腐换下。从前她带龙卫时,皆是男装打扮,如今这身粗布猎服倒也合适。又一把火将换下的旧物在雪地里烧个精光,再带上那姑娘留的荷包,便轻装简行地出山了。
王瑾先是去山下的村落,换了一头毛驴,想起早些年在宫中品茶时,听宫人们说民间有以茶代礼的风尚。尤其江南一代,每逢立夏,家家户户烹新茶,并配以各色细果,馈赠亲友毗邻,唤做七家茶。又想起风物杂文中写道越州绍兴一带,盛酿黄酒,越陈越香,透明澄澈,早在《吕氏春秋》中已有越王勾践“投醪劳师”的故事。
王瑾越想,越觉得有趣十足,决意去江南会一会那不夜侯和忘忧君。
这番步履不停,骑着小毛驴竟也游山玩水足足一个月,等到三月杨柳堆烟,芳草长亭路时,她终于到了姑苏城。
只见城内一派酒肆林立,香飘长街,王瑾便寻了酒楼,先来两坛性子柔和,橙黄清亮的花雕酒。一口下去,只觉得酒味醇厚,香气馥郁。又瞧着酒坛上刻有彩绘图,实在讨巧,果不其然花雕也。
此时酒楼中正是推杯换盏到高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旁桌有人谈论道:“听闻近来宫中太后薨逝,尚不到而立之年,真是天妒红颜!”又有人接下话来:“这位太后不是陛下的血亲之母,但陛下亲自举丧,谥号明肃,葬入永陵,可见母子情深……”
王瑾捏着酒杯微微笑了笑,便觉得这花雕喝得实在有些多,该去醒醒酒了。
她留下银钱在桌上,便大步走出酒楼,像是逃离这闹哄哄的市井般,身影一闪,往护城河方向而去。
她在河边转了转,见一片乌篷船靠在岸边,四下却也无人,估摸着船家们应该都去午食了,便在一个草帽处留了银子盖住,足尖轻点,跳入一艘小船,欢欢喜喜地摇走了。
小船静静地划开河水,两岸皆是春日游人,穿过一座拱桥时,有小贩在桥上边走边叫“卖梅花糕,梅花糕”,王瑾想这应是姑苏一带有名的小点,便使了个巧劲抛出铜板,叫道:“梅花糕,且留下。”那铜钱就稳稳地落在小贩背篓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来了,郎君接好啰!”贩子脸上带笑,回丢给她一团油纸包好的糕点后,继续摇头晃脑,走街串巷去。
王瑾接住这油酥酥的小食,便也放下船桨回到乌篷中,任这小船飘着,半卧半躺,吃起点心来。
嚼着嚼着,脑中却又想起酒楼中听到的那些话。
母子情深么?她“为母”确实情深,这些年处心积虑地为那孩子谋划,又怕自己积威深重,就从不现身朝堂,更不摆出那垂帘听政的阵仗。连暗中筹建龙卫时,她也以金罩覆面,只有龙卫三杰知道首领大人便是宫中太后。她只待他长大,将这江山不遮阴不蒙影地交给他。
现在自己又算什么呢?
谥号明肃么?清明严肃,明快严整,而豪强惮之。呵呵,唯独没有情意。那时她怜他总角小童便失恃失怙,又担负着江山重担,就夜夜陪着他,教导他览天下奏章;又辛辛授业,唯恐他弱于为君之道。十年亦师亦母的相伴,到头来竟叫他猜疑不安,无情无心至此。
这天底下,恐怕没有比她更傻的。
罢了,上一次这般游船惜春,恐怕还是及笄那年?王瑾自嘲一笑,隐约听见岸边有女子唤道:“船家,船家这边来。”似乎叫的是她这艘乌篷,她也不欲理睬,继续掰着梅花糕,往上抛一块,嘴巴又接住一块,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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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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