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带凉,余温骤降,四季已经过完了大半。
水声山色,古道犹长,涌泉山庄的大门掩映在一片黄绿之间。
南宫无乐正犹豫着是否该唤醒颜小二,就见她的睫毛忽地一颤。
“唔!昼短夜长,正好赖床。黄粱一梦,至……”她边念叨边伸着懒腰,手突然撞上一堵“软墙”,指尖触感温热坚实,吓得她猛地缩回手,睁眼便对上了南宫无乐的浅色衣襟。
颜小二眨眨眼,哦,原来是南宫大人的胸膛,那是相当的可靠,而因着南宫大人的可靠,她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至臻享受!”
南宫无乐掩唇笑起来,胸腔起伏,是少见的轻松愉悦。
颜小二不禁想,大概是因为他脱了那身玄色官服的原因吧。虽说官服诱惑,不对,官服震慑贼子,但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束缚。
而这次受邀邵大侠的宴会,南宫无乐是以私人身份参加,便换上了水青色的常服,多了几分亲善之意,这让颜小二也放下了几分防备。
她眼睛一眯,“大人,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吃鱼了?”
“你是如何知晓的?”
南宫无乐轻咳一声,总不能说他守了她两个时辰,听她嘟囔了三遍“清蒸比红烧鲜”吧?那样也……太失礼了。最后,他决定挑一个较为恰当的理由。
“在下通晓《周公解梦》。”
颜小二:“……”呵!有妖精把南宫无乐的魂魄夺走啦?
不对不对,需要再观察一下。
她抱着胸,将南宫无乐仔细看了看,“那《周公解梦》里可写了,偷听姑娘梦话会遇什么福报么?”
南宫无乐又是一通笑。没有了官帽的压制,他的发丝柔软垂落,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他的笑声自然流露,没有被各种山峦阻碍,一副清溪奔快的模样。
颜小二正跟着笑,突然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南宫无乐牢牢压在了车座的软垫之上。
这一下子,她是真真实实感受到了那堵肉墙的温度和力度……难道遭报应的是自己?
就在此时——
“嗖!”
“嗖!”
“嗖!”
三支铁箭破窗而入,箭头还带着暮色的寒光,深深钉入车厢壁,尾羽犹自震颤着。
“别怕。”南宫无乐的气息拂过她耳际。
外面响起一阵刀剑相击声,而箭尾的余震才刚停歇,就都归于了寂静。
南宫无乐心中稍定,垂眸一看,颜小二整张脸都红透,他赶紧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拂过她脸颊,很是担忧,“颜老板?”
颜小二这才惊觉,从南宫无乐压下的瞬间,她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而此刻已经憋到了极限,她急需新鲜空气。
她手一撑,慌忙推他,示意南宫无乐赶紧起身。
这时,车帘被掀开,颜小二和南宫无乐同时转头看去——
谢逍宜的脸比暮蓝色还要冷三分。
车帘又被放下了。
颜小二一鼓作气推开了南宫无乐,跌跌撞撞,几乎是滚下的马车。
呼——颜小二一手叉腰,一手拍着胸脯。她朝着靠着车辕上的谢逍宜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逍宜似用眼风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颜小二终于喘匀了气,继续问道:“你三叔呢?你不是送他回去么?”
谢逍宜踢开脚边的石子,低低道:“他自己有腿。”
颜小二一看,谢逍宜情绪明显不高。难道谢三爷嫌他太闷,把他赶走了?还是说他跟三叔吵架了?他们叔侄俩有分歧了?谢氏一族对他不好么?他在悬月楼里不开心么?
不应该啊!仔细看看,谢逍宜的身形又比当年挺拔许多,肩线舒展,腰背劲瘦,一看便是被精心栽培过的模样。再看悬月楼众人对他恭敬有加,足见谢容瘦待这位继承人是何等的重视。
说起这个,当年谢逍宜之所以不辞而别,突然离开持枢山庄,想必是谢容瘦毒发难支,才匆忙将他召回南浦城。如今颜小二想通了这一层,那些旧日的委屈和不舍,便都风流云散了。
晚风吹过,发丝挡住些许视线,对于如今的谢逍宜,颜小二还有许多话想问。她盯着他笼在暮色中的侧脸,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竟与多年前那个沉默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好熟悉的感觉!
颜小二心中一沉,自己竟然有点儿怀念他的这种状态。
那时候,谢逍宜刚到持枢山庄,很少说话,低着头,总是站在阴影里。
而那时的颜鹤加也尚未学会懒散度日。除了看书,她痴迷橙白的日出和滚烫的馄饨,热衷千变万化的流云和塞满星宿的太空,对鸟兽虫鱼和冰镇的草莓也都很喜欢。每一天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她喜欢得不得了,也包括自己的亲姐姐,颜青蜓。
常常听到亲戚们提到姐姐,说颜家大小姐有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之貌,又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她就幻想着长大后也能成为姐姐那样——笑不露齿,行不摇裙,进退得宜,人见人夸。而在未她长大前,就只能先化作是姐姐身后的一条小尾巴,整日跟进跟出,学习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颜青蜓身边总围着些大孩子。他们都嫌颜鹤加说话太吵,嫌她问题太多,每回都要捂着耳朵赶人,“小不点别在这儿碍事!”
颜鹤加倒是不恼,她想,姐姐定是喜欢自己的,只是碍着那些好朋友的面子,才不好明说罢了。
直到某个温热的午后,她捧着刚摘的紫薇花跑去小亭子,却在廊外听见姐姐的好友抱怨道:“你那妹妹不会突然过来吧?她闹腾得像只麻雀,你是怎么忍得了的啊?”
颜青蜓叹了口气,“她还小,又爱告状,父亲还总是偏心她,我能有什么办法……”
颜鹤加还未跨出的脚,就僵在了那里,再也迈不出去。
好在她终于找到了没有人嫌她的地方——书房。书房里面总是安安静静又热火朝天。哪怕是一个人呆着,她的脑子里也能搅得沸反盈天。最重要的是,在那里,不管她说什么,都没有“活人”会嫌弃她,唯有厚实的书卷和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陪着她征战星河,探索世界。
这世上只有两种女孩子不会把自己当作宇宙的中心——一种是长得丑的,一种是特别聪明的。
而小小的颜鹤加认为自己两样都占了,可她仍然感觉到自己拥有整个宇宙。
但是她没有证据。
直到谢逍宜出现。
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少年,成了她幻想世界的第一个见证者。她找到了支点,也终于可以确定,真的有那么一个宇宙就是围着她转的。
她教他读书写字,跟他分享烤糊的红薯、品尝鲜甜的水果捞。每当春风一起,她就拖着他去放纸鸢,尽管他画的彩蝶飞不起来,就算偶尔飞起来,坠地速度也还堪比秤砣。暴雨突降时,她会拉着他去后山听砰磅訇礚,后来两人淋成落汤鸡回去,廖婶儿盯着他们鞋裤带回来的三斤泥,笑得手中瓜子都掉落了一地。
她跟他说,雷声是天狗在打喷嚏,落雨是仙女在擤鼻涕,冰雹是灶王爷啃脆梨时崩了的大牙,彩虹是王母娘娘的云腰带,月亮其实是玉皇大帝的秃头,而蚂蚁搬家是为了偷偷练奇门遁甲来征服世界……
她将脑子中各种色彩斑斓的想法都告诉他,而他只是静静听着,仿佛是位携带吸铁石的卫士,忠心耿耿地吸收着被她搅得乱七八糟的碎片;又仿佛是无心可猜的太空,默不作声,又无处不在,容得下她那些荒诞不经的胡言乱语。
他一动不动,眼中却总是繁星满布,盈盈脉脉,盛满了的都是她那些白日做梦的游思妄想。
他让她的宇宙,终于有了实质的形状和重量,虽然遥远又广袤,也深邃且无边际。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他面前,她做什么都可以,他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而唯一会引起他情绪波动的,似乎就是她“什么都不做”的时候。
再回到眼前,看着重逢后的谢逍宜,他此时的寂然无声,似乎带有旧日的碎片。
她一点都不惊讶自己会想念他的静默。
换句话说,在谢逍宜的身上,依稀能看到颜鹤加的影子。
但那些斑斓的、熟悉的、又锋利的碎片,却令如今的颜小二不敢直视。
还有此刻,面对他的冷淡疏离,颜小二有点儿茫然,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试图解读天书的无知小儿。她已经看不懂他了,或者说,她从未看懂过他。
以前是她少不更事,一厢情愿地、不管不顾地、我行我素地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堆砌在他身上,从来没有问过他是否想要、是否喜欢、是否……她对他,终究是有愧疚的。
而这种愧疚之感,比起那些往事的碎片更加锋利,令她不敢靠近他。
“应该是破月宗的杀手。”南宫无乐的声音突然插入,打断了颜小二的思绪。
“哦,这样啊。”
“至于你……”南宫无乐眉头皱起,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复杂一些,虽然他已经吩咐过捭阖司众人不能公开颜小二的身份,但是,“或许松泾府的事已传开了。”
“让你们费心了。”颜小二点点头,这也解答了她的疑惑。
原来南宫无乐跟谢氏叔侄达成了协作,彼此会将破月宗的行踪与捭阖司分享。另外还说起路上遭到的杀手,他们怀疑颜小二之所以被追杀,是因为在松泾府的时候,她协助捭阖司查案的事情已经被陈勇或是杀害陈勇的人传了出去了。所以也要求捭阖司保护好颜小二的安危。
南宫无乐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又走近半步。“我……”
“嗯?”颜小二一抬头,就看到他眼中有浓浓的担忧和抱歉,以及……
一旁的大马忽然嘶鸣一声,打着响鼻,踢踢踏踏地踱着步。
“走了。”谢逍宜率先翻上自己的大马,一扯缰绳,朝前奔去。
而他奔朝的方向,正是涌泉山庄。
跨入山庄的朱漆大门,最先撞进眼里的不是亭台楼阁,而是一汪活水。
那池塘修得还怪离谱的,几乎把整条山涧都圈了进来,中间还架着九曲回肠的廊桥。黑漆漆的水面漂着几片浮萍叶,几十尾胖得出奇的锦鲤在灯下都泛着油光,肥硕的身躯扭动时,搅动出咕嘟咕嘟的水花声。
“好家伙!”颜小二蹲在池边戳了戳最近的那尾,“这要是炖了,够摆三天流水席!”
那鲤鱼竟似听懂人话,“啪——”地甩尾溅起一滩水花,扭着丰腴的身段游走了,仿佛在说士可杀不可辱。
颜小二嘿一声,再想追去,南宫无乐赶紧捏住她蠢蠢欲动的手腕,无奈笑道:“邵大侠十分宝贝这些鱼,听说一条值千两。”
“哦?它值千两啊?”她眼睛一亮,“那要是它先咬我呢?也赔千两么?”
南宫无乐笑了,正要说点什么,就听一道尖细嗓音响起。
“呵,我还当是谁这么不着调呢?原来是被颜家扫地出门的弃女啊!”
颜小二抬起头看到来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收起,她又垂下了头。
“怎么,现在已经沦落到要偷鱼吃了?”徐吟裳看她这样,捂唇轻笑,“改日你来我们盈江城,别的没有,活鱼多的是,反正都要喂猫喂狗的,顺便给你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南宫无乐听得眉头直皱,他见颜小二低着头,似乎不准备说话。他正想开口,池塘对岸就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声。
“裳儿,你在跟谁说话呢?”
那人声音柔美婉转,模样也是雍容华贵,身边跟着一个小丫鬟。
南宫无乐感觉到身边的颜小二整个人身子都一颤,若不是还被他握着手腕,恐怕她的头都要低到地里去了。
徐吟裳笑得更愉快了,朝对面回道:“嫂子,不过是遇见只野猫罢了。”
颜青蜓的脚步未停,只对着徐吟裳道:“此地不比咱们家里,少说话,免得惹祸上身。”
“是。嫂嫂说的对。”徐吟裳就要走过廊桥去跟颜青蜓汇合。她路过桥边的颜二时,才看清身旁站着的人的样貌,顿时惊喜万分,“南宫大人?”
“徐小姐。”南宫无乐淡淡应了声,便转开了视线。
徐吟裳脸色一僵,显然对方是不想搭理自己,顿时懊恼不已。
方才只顾着奚落颜二,竟没注意到这贱人身旁站着的是南宫无乐!而夜灯昏黄,她只当是颜二不知从哪勾搭的江湖草莽!完蛋了,自己刚才那番刻薄的话岂不是都被他听了去!
她急中生智想找补,余光却猛地瞥见南宫无乐的手竟还扣在颜小二的腕间!
徐吟裳咬咬唇,一跺脚,欲穿过廊桥往对面走去。可她刚款款走到颜小二身旁,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哎呀!”一声娇呼,就朝着南宫无乐倒去……
颜小二眉梢一挑,突然拽着南宫无乐的手腕纵身一跃!
“扑通——”
“扑通——”
水花四溅中,徐吟裳扑了个空,差点也栽进池边的花丛……她爬起身,拎着裙摆就匆匆跑远了。
冷水漫过脖颈,颜小二胡乱扑腾两下,站直后,突然从水里拎起条肥硕的金鲤。
“大人快看呐!刚刚就是这孽畜咬我衣带才落水的,快将它判刑!”她抹了把脸,另一只手仍在池塘里摸索着,“肯定还有同伙,待我捉住一同归案!”
南宫无乐刚要去捞她,突然浑身一震,在水下扣住她乱摸的手腕,声音也低了几分,“颜老板……不必了,案犯已擒获。”
“大、大人……”颜小二也顿住,她缓缓低头,看着幽幽的水面,喃喃道:“这池塘里,好像有青蛙……”
话音刚落,她感觉脖颈一紧,被人从水里捞起,刚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明月直入的清冷眼眸。
颜小二咧嘴一笑,抬高扑腾的锦鲤,“小宜你说,它到底咬不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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