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中,人群散得七七八八,尸体和箱子也已经被抬走,只剩些零落身影与一地狼藉。
韩宥仪静立片刻,见谢逍宜始终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主动走了过去,在他身侧半步处站定。
“宋公子。”韩宥仪先是朝着宋兰桡抱拳问好。
“韩小姐。”宋兰桡因抱着杨小桃,便微笑颔首,也对着她身后的晋飞点头示意。
听到声音,颜好好回过身,对上韩宥仪的目光。她飞快扫过谢逍宜,见他一动不动,便想着先跟晋飞打招呼,再让晋飞帮忙引荐一番。
没想到,却是韩宥仪先开了口。
“谢少主,这位是?”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看向了谢逍宜。
好一会儿,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小柳小桃都受到感染,忘记了眨眼睛。
谢逍宜仍垂首沉默着。
韩宥仪微微偏头,又轻轻唤了一声:“逍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颜好好背脊一僵。
晋飞倒吸一口气,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谢逍宜仍是没有听到的样子。
颜好好暗暗叹气,正想自报家门的时候,谢逍宜突然抬眸看了过来。
“问她吧。”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一颗小石头落入了刚刚化冻的溪水中,看似无可奈何,却又带着认命般的释然。
没来由的,颜好好心神一松,竟当场笑出了声。
她从容地抬手抱拳,“涌泉山庄,颜好好。久闻韩盟主有一位如宝似玉的掌上明珠,今日得识,三生有幸。”
“颜庄主过奖,唤我宥仪便好。”韩宥仪面色不改,又看向谢逍宜,“那你们……”
“哦,因义兄邵北尧与悬月楼是故交,曾与谢少主、晋头领见过几面。算是……”顿了顿,颜好好扯开一个更大的笑容,“旧相识。”
“原来如此。”韩宥仪回了一礼,再看向谢逍宜,“李掌门他们正在花厅等候。”
谢逍宜闻言,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可他的视线依然落在颜好好身上,似乎在期待她说些什么。
“呀,抱歉抱歉,我突然想起有事需找杨门主商量。”
颜好好低呼一声,转身将手里牵着的杨小柳塞入了宋兰桡怀里,对着两个孩子嘱咐道:“你们乖乖的哦,姑姑有事要做。”又对着一直看戏的宋兰桡笑了笑,“宋公子,劳你大驾,帮忙照看一会儿。”
她也不等宋兰桡回应,又是一通抱拳,嘴里念着“失陪失陪”,朝着不远处的火木真摆摆手,便脚下飞快地离开了演武场。
看着颜老板的身影消失了,晋飞更加紧地捂住了嘴,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哭出声来。
旧相识?只是旧相识么?呜呜呜!颜老板不要他们了!
他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瞄自家少主,见他正跟韩小姐往另一边走去,遂赶紧小跑着跟上。
跟着跟着,晋飞忽觉不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少主那一贯挺如松柏的肩背,此刻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竟微微地……塌下去了几分?
他揉揉眼睛,再一看,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或许,少主是感受到了此行的压力吧。
悬月楼之所以会来参加不器门的鉴赏大会,最主要的一个原因,邀请函里夹了一张英雄帖——由仰沧派的李遨清掌门牵头,要联合江南武林正道,共同商议铲除破月宗的事情。这事还得到了武林盟的默许,所以那位韩小姐才会出现在此。
花厅里聚集了不少门派代表,大家正在讨论着演武场的无名尸和古怪的涌泉山庄庄主。
“那尸体出现得蹊跷啊,莫不是武林要有大事发生了?”
“呵,这武林何时太平过啊!”
“要我说,最蹊跷的是那位颜庄主,你们谁听过邵大侠还有个义妹的?”
“好像就这么凭空冒出来了!”
“我倒是记得,两年前邵大侠金盆洗手时,就传闻有个义妹。”
“对对对!当时就说要把涌泉山庄给她了!”
“快别说了,他们来了!”
谢逍宜和韩宥仪踏入花厅,主会人仰沧派李遨清立刻迎上前,其他人议论的声音便渐渐低下去了。
李遨清扬声道:“诸位静一静!”
待厅内彻底安静下来后,他才面色凝重地开口:“诸位英雄,今日借不器门的宝地,召集大家前来是为了共同商议,如何铲除那为祸武林的毒瘤破月宗!”
话音一落,立刻有人附和——
“破月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早该除去了!”
“捭阖司已查明,两年前的琴师失踪案和稚子沉棺案都与他们有关!”
“对啊!据说在修炼邪术!”
“此等邪佞,人人得而诛之!”
“就是就是!”
……
众人声讨一番后,李遨清顺势把话一接,声音洪亮:“悬月楼与破月宗同出一源,渊源最深,了解也最多。依老夫看,此番若由悬月楼牵头,号令群雄,必能事半功倍!”
“有道理!”
“悬月楼对破月宗知根知底,必定手到擒来!”
“赞同李掌门的提议!”
“我等愿追随悬月楼铲奸除恶!”
……
对于厅内群情激愤的效果,李遨清十分满意。他目光一转,和蔼地落在谢逍宜身上,“谢少主意下如何?”
瞬间,众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看向谢氏那位少主。
谢逍宜却垂眸不语,恍若未闻。
呵!号令群雄?事半功倍?说得真好听啊!
悬月楼确实一直在追击叛徒并试图收复破月宗,在江湖上不是什么秘密。
然而,这些人想铲除破月宗,与其说是出于江湖道义,不如说是害怕了——他们害怕“破月悬”三个字重现江湖,担心那曾经凌驾诸派的威势会再次压得整个江南武林喘不过气来。
此次想借悬月楼的刀,又怕持刀的人反过来割了自己的喉咙。说是共同商讨,实际上是鞭打快牛,让悬月楼冲锋陷阵,他们好坐收渔利。
悬月楼虽一向特立独行,却从不当别人的刀。
不过么,看破不说破,如今也确实不能强硬拒绝,否则宿敌未除又添新仇,那就得不偿失了,还需费点唇舌周旋一番。
而说到周旋……谢逍宜心中立即想到了一人。
花厅内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只余下几声不自然的清咳和窃窃私语。
见这位谢少主迟迟不表态,李遨清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微倾身体,打算再“勉励”几句,嘴巴刚刚张开,对方却突然动了。
谢逍宜抬眸,上前半步,面色平静地迎上李遨清,抱拳道:“李掌门抬爱,诸位前辈英雄厚望,晚辈在此先行谢过。”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随后又转向众人,接着说道:“剿灭奸邪,匡夫武林正道,悬月楼义不容辞。然,破月宗隐匿多年,盘根错节,绝非一朝一夕就可除去。如今敌暗我明,危机四伏,悬月楼亦不敢贪功冒进。晚辈年资尚浅,也深知此事关乎整个江湖安定,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谋划不周,致使同道有所折损,反成武林罪人,万死难辞其咎。”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再次抱拳,郑重地落下最后一句:“晚辈不才,绝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待时机成熟,悬月楼必与诸位同道,讨邪佞,共进退!”
李遨清张了张嘴,看不出来这年轻人如此滑不溜手,跟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啊!一番话不仅滴水不漏,还语气谦谨,一口一个“晚辈”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竟是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他心思速转,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也不敢表现太过激进,否则便会让人看出他别有用心,最后只得抚掌道:“谢少主言之有理,铲除破月宗之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弄巧成拙,是老夫考虑不周。”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也品出了味道,纷纷顺势附和。
“李掌门不必自责,您也是一片公心!”
“谢少主思虑周详,是审慎之举!”
“从长计议好,从长计议稳妥!”
……
一场“赶鸭子上架的戏码”就这么被少主三言两语破掉了。晋飞亦步亦趋跟着走出了花厅,忍不住心头滚烫,鼻子发酸,少主终于肯应付这些老狐狸了!
他几乎就要拍掌叫好,但是深知时机不对,于是不得不捏起激动的拳头,还是两只!
等等……
他怎么能说少主是“鸭子”呢!
该打该打!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而这愧疚还没持续一瞬,他又猛地愣住,偷偷瞄着自家少主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一个荒谬的念头窜了出来——
少主刚才那一番迂回周旋的调调,看似应承、实则推脱的精髓……
怎么那么像颜老板平时糊弄人的口吻啊!
晋飞不知道的是,那舌绽莲花的颜老板,此刻正脚步虚浮地从停放尸体的后厢房出来,晃晃悠悠往自己的客院走去。
“真真,”颜好好拢着手,盯着脚下的路,低声问身前的人,“你怎么看?”
“谁?”
“就……那男的。”
“男的啊……”火木真眉头皱起,回忆了一番,“一只白孔雀,一条黑狼犬,你说哪个?”
颜好好疑惑抬头,“……什么?”
火木真回头瞥她一眼,“你不是问,演武场,那两个男的?”
颜好好嘴唇张张合合半天,终于找回了声音,“我问的是刚刚那具尸体!”
火木真“切”了一声,“那不是男的,是死的。”
折腾一整天,颜好好已经没有力气跟玩她咬文嚼字的游戏了。她摆摆手,心道罢了罢了,她这个半聋半瞎大懒虫就不逞能了,还是等捭阖司来人再说。
此时两人已经踏入小院,颜好好刚想跟火木真讨价还价“今晚能不能不敷药”,却见对方脚下突然加速,只留给她一句“黑狼犬来了”,瞬间就跑回了对面的屋子,还“啪”一声关上了门。
颜好好才刚推开自己的屋门,正扶着门框,下意识停住了所有动作。
晚风灌入,带来一股熟悉的清冽之气,还夹杂着一丝优雅的梨花香味。
她瞬间认出那是韩千金的薰香,顿觉心头堵塞,狠下心跨入屋子,反手就要关门。
可门扉却被人从外按住,关不上了。
颜好好咬咬牙,转身,对上谢逍宜的脸,干巴巴说道:“谢少主,你走错门了。”
谢逍宜不语,直接踏入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可恶啊!他竟然把别人的薰香带入了她的屋子!
颜好好伸手抵在他胸前,想要推他出去,却像是推在一堵温热的墙上,对方一点不退,反而还走近了小半步。
“你……”
“你有没有想我?”
谢逍宜的声音沙哑,摩擦过她的耳廓,她心头一跳,在泄漏更多情绪前赶紧转过身背对他。
“我想你做甚?你又没有多可爱!况且我有那么多小侄儿小侄女,你不过是……”
她顿时说不下去了,因为谢逍宜突然伸手从背后拥住了她,下巴重重地抵在她的肩窝里。
“可我很想你。”
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烫得她浑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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