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帝王业篇】(二)

太子妃小产的消息传来时,萧泽川已经整军待发。

凶手很快就抓到了,是东宫里的老人,太子乳母张姑姑——据说她受了刘家嫡女的指使,刘晴珍爱慕太子多年,刘家亦是有心攀附,只是被柳家抢了先,刘晴珍怀恨在心,想要趁此机会一尸两命。

圣上是当真想要了太子妃的命,好在太子倾合宫之力最终还是护住了她。

萧泽川听到消息时脑海里浮现出一抹红色张扬的身影,落霞马场上的驰骋明艳,还有东宫里满宫的红梅,那个女孩子,很伤心吧;还有刘晴珍泪眼汪汪的面容,以及倔强的咬唇,可接着他带兵抄了刘家的时候却是一点都没手软。

萧泽川回宫复命时第一次听见了太子与圣上之间有了剑拔弩张的分歧对峙——素日里即便是稍有政见不合,父子两人也是平心静气地交流推敲,圣上也会多提点和宽容太子的想法与行事,但在太子妃和皇长孙这件事上,太子被触碰到了逆鳞。

太子在尽量克制自己,他是个能忍和能谋大事的,倒也没在圣上跟前闹出什么不堪,事已至此,他只要刘家满门陪葬,圣上应了。

但当晚九公主前来阻止下了这一场灭门——刘太傅与其直系一脉斩首,刘家其余女眷被没入官奴,男子皆被流放西北,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太子手段雷霆胸怀帝术,九公主心怀怜悯但知分寸,萧泽川想这就是圣上想要的。

经此一事,想必柳家也看清了圣上的手段和狠绝,但柳丞相也是个狠的,想着自己一条老命年事已高,告病多天后自缢于丞相府,对外宣告是病死,临死前上书——请求圣上看在柳家辅佐朝堂多年的份上,许柳家全族回乡丁忧。

以一己之命保得全族大小的平安,且只要柳婧箬还在东宫,太子就会护着不生事的柳家。

丞相府人去楼空那天,萧泽川在下朝的途中遇见了站在高阶上发呆的洛晚棠——洛老将军的独子,当年连中三元的人中黑马,如今早已是大郢最年轻的太子帝师,萧泽川没少在宫中见他陪伴在太子左右。

听闻年初那场数十年罕见的雪灾,他还同太子妃一并去赈灾,体恤民情。

这孩子长大了,但依旧瘦弱,萧泽川听说洛晚棠的衣服都在内里缝了双层,冬季里还塞棉花,他依旧住在洛老将军的将军府里,每到冬季都要点满满屋子的炭火。

太子妃看不下去,硬要拉着他多去溜溜锻炼身体,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相熟。

如今柳家倒了,萧泽川看着少年呆站在高阶上眺望远方——那是丞相府的方向。

萧泽川没有上前去,他不太想和对方扯上什么关系,有时情愫牵绊得太多,人心容易变得软弱。

刘家人最终还是没活多久,太子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的,几个月后就以流放途中袭击狱卒意图谋反的罪名灭了刘家上下八十七口人,包括襁褓小儿。

听闻为了这件事,太子妃和太子闹了一场,太子妃病情更重了。

圣上的身体这几年渐弱,太子监国逐渐掌权,戏要开场了,各种暗局的幕布缓缓拉开,阴谋阳谋纷涌而至,太子越来越忙,无力顾及其它。

接着洛老将军死了,被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而斩首——洛家为大郢驻守陇右与狄人周旋多年,洛老将军与狄人将领间渐生英雄相惜之意,一年前狄人愿归降大郢,上书的却是“念洛兄之故,结为友邻,洛兄不死,狄族不犯大郢”。

言下之意,狄人归顺的并非大郢,而是一个区区将领,圣上不会许这样的事发生。

扮作狄人诬陷洛老将军的是暗藏在北境多年的萧家军——早已不只是汉人势力——这是圣上和太子利用萧家布下的局,萧泽川参与其中配合。

洛老将军被斩首后,大郢对狄人那边放话不再追究此事,只要他们不再出兵犯大郢边境。

虽然这件事狄人背了莫须有的锅,但洛老将军临死前修书一封予狄人首领,以命相求狄人百年之内不犯大郢,加之大郢还有渭西安平军这一集朝堂与江湖之力的大头军队,狄人首领含着泪应下了故人血书所求,退兵至大郢边界三十里外,从此对大郢王朝俯首称臣。

洛晚棠知晓此事后大病一场,几近殒命,萧泽川奉九公主的命带御医到将军府时见太子早已派了御医日夜守着,这才堪堪将洛晚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萧泽川知道这其中定是有太子妃的意思。

看着洛晚棠缠绵在病榻上面色苍白身似弱鸡的模样,萧泽川心中暗暗轻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那一夜将要被行刑前的洛老将军——驰骋了一生的沙场名将,纵然身陷囹圄死期将至亦是云淡风轻面不改色的,盘腿端坐牢房里仿佛是一尊放错了地方的不动明王。

洛老将军临死前请见了萧泽川:“这世间,名将鲜有到白头的,老夫今年六十有二,鬓边生了霜发,也算白头了,这一生,无悔。老夫也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必定不是因为我请见你才来,圣上和太子要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

在这间牢房的矮桌上除了一盏烛灯,还平铺了笔墨纸砚,一封用烛蜡密封好的信件就摆在桌角上。

圣上和太子的意思,是洛老将军既要死,也要让他亲手书信一封予狄人将领以命相托归顺之事。

九公主谋此计可一石二鸟,狄人将领既是个能为知己而停兵止戈的性情中人,那么故人绝笔所求,他定是无有不应,而且狄人屡屡进犯大郢为的不过就是城池粮草,割地是不可能的,但粮草可享,助其过冬。

洛老将军活到这把年纪,自然是个明白人了:“陇右的将士老夫已经安排妥当,军心稳固一心向大郢。你是个好孩子,也聪明,萧家在你手里必得安然百年,如今,老夫以一个将死父亲的身份来求你——望你看在曾与棠儿有过些许微薄的幼时情分上,暗里也能看顾着些他,这孩子,还是年少气盛了些。”

那日那间牢房里的小铁窗透进的月光清亮,洒在洛老将军稀稀松松的青丝和白发上,白衣上一个明晃晃的“囚”字,他的语气诚恳而不卑不亢,萧泽川听出了其间的丝丝担忧。

“晚辈尽力,但晚辈只能答应,护着洛公子只能是在他不曾威胁到大郢的前提下。”萧泽川拿起了桌角的信件,作揖行礼,毕恭毕敬。

“若那孩子威胁到大郢,不消你动手,就是他死后入了地狱,我也必不让他入轮回!”此言一出,萧泽川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在骑射场上手把手教他们骑射武术的洛老将军——那年他身披三千功名尘土,八千里路云月而来,萧泽川肉眼可见的他臂上每一道伤痕,都是对大郢这片国土最深沉隐忍的爱意。多年后,与萧泽川眼前的老人其实别无二致。

“只是在此之前,拜托你了。”可终究,在面对费了心思的孩子面前,纵横沙场的名将也只是个会牵挂会担忧的父亲。

萧泽川把御医都留在了将军府,自己回了宫里。

整整一个月,洛晚棠痊愈后第一件事就是辞别朝堂,放言此生再不入仕途。

圣上“念及旧情”,由他去了,但暗中让萧泽川派人监视,萧泽川知道圣上这是动了杀心;太子派人来传话,只要暗中监视就好,莫要轻举妄动,但若发现洛晚棠与朝臣中人或是他国有所沾染,格杀勿论。

“阿策是看在柳婧箬的面子上。”九公主手中的墨笔落下,书的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萧泽川刚练完一套枪法,坐在一旁小憩,眼看着九公主落下最后一笔,说道:“只是,终究江山情重,美人轻。”

萧泽川微微喘息着,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九公主坐在亭中,却也偶然有几片飞雪闯进想要沾染上她的轻裘。萧泽川立起身来站在了风吹来的方向,手持长枪挡住了风雪。

看着九公主提笔落墨的岁月静好模样,笔纸下汹涌的是山河万顷的波涛,萧泽川想——自己大抵是个做不得皇帝的,江山与美人,他抉择不明。

没多长一段日子后,太子妃死了,死在今冬的大雪里,死在东宫的满树红梅下,当年那个恣意明艳、策马张扬的女孩,本心甘情愿地收敛了自己的翅膀和锋芒,长剑高束,却在满心欢喜地嫁入东宫后落得个家破人亡,命掩白雪,终究成了太子胸口的朱砂痣。

葬仪那天,听闻太子在太子妃棺木前站了一夜——太子是个好太子,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好帝王,萧泽川从不怀疑,只是他觉得太子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在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护住太子妃的时候却把她带在了身边——而后翌日天明,太子转身就带着萧泽川一行人前往北境,去寻一个人。

涂念辞是孤煞手“涂芊芊”的亲传弟子,涂芊芊人称“涂煞娘”,二十多年前曾是圣上麾下的一员大将,据说世上能够杀人于无形的除了医毒,便唯有中原武林的涂家“孤煞手”了,可霸道似烈火也可无息似春风,却招招索人性命让人看不出端倪来,最后只能以暴毙论。

涂煞娘是隐匿江湖二十多年再无声息了的,但萧泽川不知九公主是如何知晓涂念辞现身于北境的,并与太子共商议此计——那时萧泽川才恍然意识到,九公主手下,自然是有他不可触及的其余势力的,她的谋略手段,八方部署,从不仅仅拘于朝堂之间。

太子的容貌心计都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绝,北境八百盏长河灯一点,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就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了,萧泽川带的大队人马都没有用上,涂念辞就乖乖跟着太子回了东宫。

萧泽川听着这小姑娘一口一个地叫着太子“策哥哥”,太子也摆出一副温和宠溺的姿态,看向人家小姑娘的眼神那是满心满眼的柔情,饶是萧泽川这个知晓一切的局中人都忍不住怀疑——太子真的是在逢场作戏吗?

可每每看他利用起他的“涂良娣”来毫不手软,朝中刘柳两家的旧党羽一个一个暴毙和出意外,萧泽川又毫不怀疑太子的为人了,那几分柔情,是顾着那位涂良娣的眉眼性子都同先太子妃有几分相像吧。

刘柳两家清理得差不多了,萧泽川与父亲决裂后,父亲大病了一场,萧泽川用当时从北境带回来的部分萧家军人马和从父亲身上偷出来的萧家兵符将护国公府围了起来——他去北境不是仅仅去护送和亲队伍的,从北境回到京城先回萧家也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叮嘱——萧家被萧泽川亲手做了一个牢笼围了起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相安无事。

而后就是太子与九公主联手将前朝秘宝“川水镯”利用江湖人士的手送到了北境国主手里。

川水镯是前朝传下的秘宝,里面被能人巧匠刻上了郢国偌大山河的地理川谷和天险,这些地方平日里难寻,普通人甚至找不到,就算进去了也是九死一生,但却是国防重地,排兵布阵的兵家宝地,按理说川水镯绝不能落入外族人之手。

可但凡秘宝,所载的秘密绝不是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如同一块未曾打磨的原石落入乞丐之手,如何都不能完好无损地取出其间的美玉,且“丢失”的东西若不贵重,大郢就没有理由发兵。

“出了点意外。”那日九公主给武场上的萧泽川带来了一匹汗血宝马:“川水镯出宫的时候过了涂煞娘的手,她不能活。”

经手这件事的人都死了,包括东宫里那个传物的小太监,若是让人知道这是一场皇家的阴谋,会损害沈氏江山的威严,就算是细如发的可能和威胁,都会成为人心里一根微刺,假以时日或成祸患,要稳坐江山之主百姓之君的位置,就不能让人抓住一丝一毫于国于民不利的把柄。

这件事交由九公主负责。当朝季尚书与涂芊芊是有交情的,听闻二十多年前两人差点成眷属,但季尚书忠于圣上,愿致一生于朝堂,涂芊芊却是个于江湖里潇洒惯了的,二人从此分道扬镳,可时过经年,放不下的故人还是放不下。

涂芊芊虽已隐匿但并非无迹可寻,萧家军暗藏民间多年,算是半个有力的探子,萧泽川探得了她的踪迹。

季尚书与涂芊芊“偶然”重逢,两人再次“相知相许”,毫无意外地,尚书府迎来了一桩婚事——季尚书要娶续弦了。

婚礼那日,年过大衍的季尚书映着满目红妆,迎新人的时候恰似少年羞涩,可私下却在她的酒里放了迷药。

涂芊芊突然就发了难,萧泽川来不及阻止她在尚书府大开杀戒,带来的人马尽量护住了府中的无辜下人,萧泽川与涂芊芊交手了几个回合,却是雏鸟见苍鹰——混迹中原武林多年的前辈大家,哪里是萧泽川一个年纪轻轻的小辈可敌手的?

但在混战途中,忽然从府外蹦进来一个小姑娘——一身红衣短打,背负长刀腰缠软剑,高束的墨发下是一张水灵清秀的脸蛋,看起来也就刚过及笄的岁数。

长刀与软剑双管齐下,小姑娘的身手虽未大成,但也初见候象,加上萧泽川的身手,涂煞娘节节败退,最后萧泽川一剑穿胸……穿的却是季尚书季辞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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