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碧海城被我们整了个天翻地覆,恶罗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不会生我们的气吧?”
洛锦看着炊烟袅袅升起,被晚霞镀上一层金光的碧海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管他呢,说不准老人家就喜欢热热闹闹的。”
姜渊鹤的包袱里背着他做仆役的时候攒下来的家当,他的眼神随着洛锦望向很远的天际。
洛锦感觉姜渊鹤语气不对,转头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没想到姜渊鹤还煞有其事地叉着腰道:“阿瑶姑娘,叫的好生亲密呢。你叫人家阿瑶姑娘,却叫我小姜,好大的官威呀,洛锦娘子大人。”
洛锦怔愣了一瞬,她没有想过那么多,阿瑶姑娘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称呼,和小姜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姜渊鹤不喜欢,那就换一个称呼吧。
“阿鹤,”洛锦很认真地看向他,又复念了几遍,“这样叫你可好?”
“……”
姜渊鹤有时候真的很想看看洛锦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样认真地看向别人的时候,她的眼底倒映着的都是眼前人,仿佛满心满眼里都是自己,可惜,她本人倒是个不开窍的小木头。
“好,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微风吹气姜渊鹤鬓边的发丝,洛锦第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一种近乎纵容的温柔。
很怪。
但好像,并不让人生厌。
“那你呢,你想让我怎么叫你?”
姜渊鹤礼尚往来,是个礼貌的小伙子。
洛锦杀过去一个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哪有这样直接问的,你自己想。”
“走吧,咱们也要启程了。”
洛锦看着渐晚的天色,绕到姜渊鹤身后,推着他往前走。
少女温热的掌心贴在脊背上,姜渊鹤感到半边身子都隐隐地发麻。
“小锦,我叫你小锦,好不好?”
姜渊鹤看不到身后洛锦的神色,但是她有一瞬间的卸力,而后就是沉默着继续推着他往前跑。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喽。”
很多年以后,洛锦还是能记起这个傍晚,她通红着耳尖,和眼前这个人一起走向了她们的命运,从此纠缠,再不分别。
与曾经那个秘密有关的人如今散步在天南海北,有些为了活下去隐姓埋名,有些高调不自知,在江湖中仇家众多。
幸好,洛锦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将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
出了碧海城,二人没有犹豫继续南下。
虽说江南诸郡多富庶之地,但再往南,过了洗墨江,就是孤南了。
孤南,孤南,从这个孤字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孤南地处大陆最南端的横断山脉,虽然阻挡了冬日肆虐的风雨,却也形成了一片生机断绝的莽莽苍山。
在洛锦为数不多的印象里,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来自这里,那时候大家都心疼他的不容易,能从那样一个破败无依的地方靠自己打拼出一条光明大道来,他的能力,他的心性都远远超出同龄人许多。
希望这趟去了不会跑空。
距离碧海城比较近的粟仓郡和凌波州是最后的补给地,再往南就很少有这样大型的聚落。
这边天高皇帝远的,贪污**都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更夸张的是郡守,几乎成了这里的土皇帝。
只要没有什么严重到生灵涂炭的巨大天灾,几乎没有钦差巡捕愿意来这些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得难听点儿,看惯了京城纸醉金迷的繁华,哪里还能看得上这穷乡僻壤里的仨瓜俩枣。
二人在粟仓郡改头换面成了回乡祭祖的新婚夫妇。
“为什么一定要假扮成夫妇?我严重怀疑你夹带私货。”
洛锦将在衙门里过了明路拿到的婚契卷成一卷,随意塞进小包袱里。
“我可以解释!”姜渊鹤举起双手,大呼无辜,“我们孤男寡女的,要是没有关系,在孤南是很扎眼的,咱们不是要低调行事嘛。”
洛锦再三确认了姜渊鹤的神色无异,才点点头,木已成舟,不挣扎了。
姜渊鹤还特意带着洛锦去物产店买了当地人才穿的样式的衣服。
“店家,麻烦为我夫人选配些漂亮的饰品。”
一路而来,姜渊鹤通过倒买倒卖攒了些钱,全部拿出来给洛锦买行头用。
“差不多行了,你自己留点钱应急。”
洛锦拽着姜渊鹤,将高大的男人拉近自己,小声劝解道。
“我很乐意把钱花在这里,”姜渊鹤将洛锦从身后拉出来,对着店家道,“我家娘子比较害羞,您把东西给我,我来给她试戴吧。”
店家被姜渊鹤的进退有度和幽默风趣逗笑,感叹道,“好久不见你们这样恩爱的夫妇了,两位都好福气。”
“借您吉言,”洛锦被姜渊鹤的坚持打败,索性也不在忸怩,大大方方地挑选起物件来,大不了买完这些东西姜渊鹤破产,自己也不是养不起他。
“不过这个季节往南走可真是不常见,你们是要去做什么呀?”
店家生得心宽体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虽然是打探别人的情况,但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关心,反倒让人想多说些什么。
这是洛锦特意选的时间,秋收过后,基本上没有往南去的外乡人了,孤南的冬天最是难熬,如果不是本地人的话,有极大的风险会死在那里风雪连天的苦冬。
“是啊,要不是我们家老头子身体不好,他都不会选择让我们两个自己回乡祭祖。”
孤南落后,却最重宗族姓氏,发生这样的事倒是不奇怪。
“你们两个是好孩子,哪像我家的那个,三天两头往外跑,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的。”
有了这鲜明的两张对比,自家倒霉孩子就更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您看起来就是有福的,孩子心气高,多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兴许有大机缘呢。”
姜渊鹤三两句将店家哄得找不着北,高兴得给出了最实惠的价格,还热情异常地给他们送了自家的干粮。
“好孩子,带着路上吃吧,等明年开春再来我这儿,到时候就会有更漂亮的春日服饰了。”
“一定来。”
二人大包小包地满载而归,暂时在镇上休整了几日。
洛锦又一次很认真地思考着,带上姜渊鹤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娘亲,爹爹,小妹,你们在天有灵,请一定要庇佑我,也请一定庇佑姜渊鹤安全。
离开这个镇子,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秋风萧瑟,带走了最后一点绿色。
由浅到深的红色,再从深到浅的黄色,到处是秋的气息,洛锦和姜渊鹤在最后一场秋雨里,正式踏入了孤南的界内。
这里确实如姜渊鹤所说,除了已经成婚的明显看起来异常亲密的夫妇,路上没有任何走得近的男男女女。
“看,在外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对普通的回乡省亲的夫妇,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关注,多好。”
说完,姜渊鹤骄傲地挺起胸来,洛锦想,要是他有尾巴,现在一定翘上天了。
“嗯,你做得很好。”
她真心实意地夸奖道。
“嘿嘿,小锦夸我。”
姜渊鹤快乐,姜渊鹤满足。
进城的队伍排得老长,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
孤南人从各个地方赶回来,趁着冬天到来之前,回到故乡。
排在他们前面不多的地方,突然起了一些冲突。
原本安静的队伍像是沸油中滴入了一滴水,顷刻间就噼里啪啦炸响开来。
“你们别以为在外面赚了点银子就可以高高在上了,回了墨川还不是进不了宗祠,只能眼巴巴跪在外面。”
先开口嘲讽的是个长相精明的男人,一手叉着腰,扯着嗓子大喊道。
回应他的是力道足以打落他门牙的重重一拳。
“啊——”
围观的群众尖叫起来,那一块儿瞬间散开一个空间,无人敢上前。
“诶呀,打人了,打人了,有没有人管啊,这该死的外室子打大房了!”
精明男人身边的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蹲下来捧着男人受伤的脸,哭丧得声嘶力竭。
很快骚动引来了守城的卫兵,他们才不管到底是谁的错,只是囫囵判了双方各五十大板,并威胁要是再闹事,就把他们都抓起来关进大牢。
原本还争论得面红耳赤的众人倏然收声,讨好地笑笑,求饶道,对不住,对不住军爷,我们开玩笑呢。
卫兵高抬着头,用俯视的姿态斜睨了众人一眼,对所有人警告道,不听话的,闹事的,先想想自己有几条命。
众人纷纷低下头,作鹌鹑状。
一场突如其来的奇怪冲突,而后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止住,就像孤南这片土地给洛锦的感觉一样,看起来温软的,却有着疯狂的神经质般的内里,恍若一场场鬼魅魍魉的荒诞喜剧,但往往,现实远比戏曲要更加残酷,而真实。
通关守将对着名帖和文牒翻看了一遍又一遍,新婚燕尔的本地人夫妻,没有犯罪的记录,看起来衣着也端正,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守将,这是两条大肥鱼。
好在这两个人虽然年轻,但一点儿也没有愣头青那种呆愣的样子,反而机灵得很,准备了满满一个荷包的辛苦费,守将满意地掂量着荷包,难得说了句好话。
“我看两位面熟,与我远房的表弟一家长得非常相像,我一见你们就觉得亲切,这样,接下去在墨川,你们要是遇到任何问题,就来找我,看在这缘分上,我一定帮你们。”
守将例巡客套一番,实则是把目标投向了他们的钱袋子里。
洛锦收回名帖,谢过守将,终于趁着天黑前进了城。
墨川是个小镇,地处边防,才有了这层层关卡,等走进去了才能看清里面萧条的模样,也难怪通关的守将会想方设法捞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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