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为首的是罗汉堂首座智尘和尚,那时子吉和尚资历尚浅,跟在智尘身后,两腮胡子还是黑的。我记得每一个大和尚的脸,罗汉堂……般若堂……戒律堂……舍利院……菩提院……药王院……

“六堂九院首座,全部在场。

“唯一没来的高手,便是刚在松台论武夺魁的觉仁,正于寺中闭关疗伤。

“可无量寺滔滔底气,却都源于此人。普天之下,他已处处不在。

“智尘和尚率众僧叫门,渊公子客气迎进,二人在客厅中谈判。

“智尘盛气凌人,逼渊公子交出师父,说师父是人人可诛的黑|道淫|魔。渊公子承认师父并非好人,向其解释,莲花山庄之所以收留师父,只因师父劫亲是一件义举,他放走的是被逼嫁给恶霸的无辜少女。

“智尘反问:‘你怎知水蜻蜓说的不是假话?’

“渊公子笑答:‘水蜻蜓再怎么胡作非为,也没胆子招惹贵寺这等正道大派。一个恶人去做一件人人都不信的好事,那么这件好事,多半是真的。’

“智尘勃然大怒,认为渊公子有意袒护师父,与渊公子大吵起来。

“僵持之际,渊公子的胞弟——陆公子,悄悄去往后山,将重病静养的父亲——萧谷老庄主,请了出来。

“这位偷偷报信的陆公子是谁呢,燕亭公子?是你深深敬仰的父亲吗?”

萧燕亭迎上他的眼刀,拳心已汗湿一片。

“萧谷老前辈一出现,智尘才收了几分傲气,坐回椅上,继续谈判。老庄主道,此事关键便在于曹家姑娘,只有找到她,才知水蜻蜓之话真假。若是真话,那么据莲花山庄庄训,恕不能交出水蜻蜓;若是假话,莲花山庄必不会姑息奸人,自当送出水蜻蜓。

“我八岁时听这话,只觉合情合理,心中感动。

“如今回忆起来,却后背发凉,冷汗淋淋!

“——曹家姑娘,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借口!智尘知她迫嫁,萧谷知她迫嫁,所有人都知她迫嫁,却都假装不知她迫嫁!

“所以,曹家姑娘永远不可能被找到。

“事情真相,原来毫不重要。无量寺要的,是立威警世,将冒犯他们权威的淫|魔水蜻蜓绳之以法,教天下人不敢轻慢;莲花山庄要的,是既保全义名,又不得罪权势。

“曹家姑娘的感受,重要吗?不重要。

“水蜻蜓的清白,重要吗?不重要。

“此话一出,智尘与萧谷便心照不宣。智尘语气和缓,与萧谷约定七日之期,若七日后仍未找到曹家姑娘,便默认其已遭水蜻蜓灭口,莲花山庄必须交出水蜻蜓。

“智尘离开了。

“无量寺三百僧众,依旧包围莲花山庄,一应饮食,悉由萧家提供。日日夜夜,如铁钟罩住山庄,黑不见天。

“蒙在鼓里的只有渊公子。

“他太过相信自己父亲,相信莲花山庄的正义。主动请缨,前往太室山下寻找曹家姑娘,托父亲务必守护好水蜻蜓。

“殊不知,他是否找到曹家姑娘,都动摇不了此事结局。

“等他回来的那七天,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夜里,我与师父在树上寒暄。师父纠结不已,既渴盼再见曹家姑娘一面,又怕她被无量寺众人胁迫,又嫁给赵家恶霸怎办?

“末了,师父长叹一句:‘我宁愿她不来!’

“我却暗地里无数次向老天乞求,求渊公子一定要寻到曹家姑娘,为我师父证明义举,让他能长留莲花山庄苟全性命。

“第七日夜,最后一刻,终于到来。

“这是我终生忘不掉的大暑之夜。蝉声聒噪,闷热无比,汗湿的衣黏住身体,我骨子里却阵阵发寒。

“渊公子的马儿累死在门前,他匆匆奔入莲花山庄,独自一个。

“我看见师父被武仆推进房中,看见渊公子走进山庄深处,听见莲池那边传来激烈争吵声。

“我怕萧家对师父不利,不敢离开半步,只盼渊公子能说服他父亲。

“突然,争吵声停了,许久没有动静。

“客院里刮起一阵邪风,送来了萧谷和陆公子,而渊公子不知所踪。

“萧谷拱手一礼,请我师父出屋。

“师父只问:‘曹姑娘近况如何?’

“萧谷道:‘父母棒打,拒女入室,她离家出走,再未回乡。’

“师父闻言,忽然四下张望,而后才想起自己处境。

“他问:‘老庄主不信我行了义举?’

“萧谷道:‘水公子,对不住你。’

“师父低首长笑:‘原来白道黑|道也无区别,都是世人一厢情愿罢了。莲花山庄,风骨已死;白道倾颓,从今夜始。’

“他撞开萧谷,大步走出山庄。

“山庄外,火把高举如长龙,照亮沉沉夜空。

“智尘见师父现身,立唤弟子拿绳来绑。师父背靠大门,昂首问,无量寺欲如何处置自己?

“智尘道:‘尔犯奸|淫之罪,自当是断除孽根,免再为祸人间。’

“师父脸色发白,不敢置信!

“他心中本想,以命相抵,倒也痛快。可无量寺此举,看似仁慈,放他一条生路,实则侮辱至极,教他一生不得安宁。

“若屈服认罚——

“他太室山劫亲,行侠仗义将变为奸淫掳掠。

“无量寺围堵莲花山庄,公报私仇却变成替天行道。

“……原来世上真有生不如死之事。

“夜风好凉,我看见师父接过智尘递来的匕首,匕首上映出他惨淡的脸。周围的和尚们意味深长地笑着,等着。

“我多想冲下去一把夺过匕首,带师父离开这是非之地啊!

“可我只能像只老鼠,躲藏在树叶里,眼睁睁看着……看着师父……大笑一声,高喊‘我不悔’,反手将匕首插进莲花山庄紧闭的大门,而后……而后……”

秋山骨泪如决堤。

“……一头撞向山庄外的石狮,血溅三尺,倒在一尘不染的阶下。

“我扑身去看,压断了树枝,一片巴掌大的树叶飘落下去,刚巧盖住师父血肉模糊的脸膛。

“师父死得惨烈,许久,街上都杳无声响,连蝉鸣都渺远了。

“莲花山庄大门打开,智尘踏过师父的血,进去与萧谷商议。没多久,几个仆人出来,将师父的尸体裹上白布,抬进轿子。和尚们自觉避出一条路,让轿子远去,嘴里诵起‘阿弥陀佛’,一声声汇成洪流。

“我跟随轿子,一路来到百里以外的天目山,在莲花峰脚下,看他们将师父埋入土中。莲花峰,乃萧家祖坟所在之地,他们将师父埋在这里,想让萧家列祖列宗来镇压师父冤魂。

“我刨了一天一夜,十指皆血,才将师父尸体挖出。又走了千里之路,将师父带回坟山,入棺安葬。”

他缓缓闭上双眼,似又回到那漫长的一夜。闷热的风,聒噪的蝉,纠缠在魂梦中,夜夜不休。

“萧少庄主,该你做选择了。”

·

宋红萼本伏在萧燕亭胸前默默淌泪,此时揪紧他衣衫,求道:“哥哥不要!”

萧燕亭面容凝滞,孑立原地。

宋红萼悄悄去卸他手中千机伞,却摸到他手掌冰冷,青筋剧跳。

他极力克制,保持清明后,问出一句:

“水蜻蜓作恶多端,不该死么?”

这一句,秋山骨也曾在心中自问千万遍,他脱口而出:

“不错!师父一生作恶,害人无数,无可辩驳,自然该死!可他唯独不该死于做了一件好事!有资格清算他的,也绝不是无量寺这帮老秃驴!”

如同当头一棒,萧燕亭败下阵来,双膝跪倒在地,仰天一啸。

这亦是他心中的答案,不愿承认的答案。

不够……不够……还有太多未解之谜!

——若水蜻蜓尸体已被秋山骨带走安葬,那么莲池中的那具白骨,又是谁呢?是那夜与爷爷、爹爹争吵后失踪的渊公子?

——曹姑娘在哪儿?无量寺、莲花山庄、秋山骨乃至南笛大侠,一定从未放弃寻找曹姑娘,可这人为何能销声匿迹整整二十年?

——红楼,原本是水蜻蜓师父练功之地,此人如今何在?红夫人为何会后来居上,占据红楼?

——囚牢中的少女干尸,失踪的年轻男人……

这红楼之中还有秘密!

他俯身拣起地上掉落的落日刀,面目冷漠,走向瘫坐在地的红夫人。秋山骨急切一扑,锁住他双腿:“……你承诺过,若我说出真相,便放走我娘。”

萧燕亭平静看他:“你是你师父捡来的孩子,怎会有娘?”

秋山骨躲开眼神,咬牙道:“不须你管!”

“不说出曹姑娘的行踪,今日你们都别离开这里。”

“萧燕亭!你毁诺!”

“莲花山庄的人,不向来如此么?山猴子,你可不长记性啊。”

秋山骨苦笑:“谈个交易。让宋小姐送我娘出去,我就告诉你曹姑娘的下落。”

“若我放走你娘,你却不说,怎么办?”

“那你就杀了我。”

秋山骨仰起脖子,将落日刀压在脖上,令刀尖紧贴喉管。

两人直直对视,互不相让,视线碰撞处,犹有火花。

——皆默默在赌。

红夫人被宋红萼搀扶着走出十余步,忽然福至心灵,回眸望向秋山骨。

她这个儿——她扑哧笑了——他抱着必死决心与那人做这场交易啊!

她再也挪不动一步。

红夫人回身,缓缓开口:“萧公子,换我来与你做交易吧。曹姑娘的下落,我也知晓的。”

“娘!”

秋山骨知红夫人已看破其意,这一换,他逃出生天,她却要赴死了。

母子二人,目光相接,情深缱绻,无关风月。

萧燕亭垂下手臂,落日刀落地,叮啷一声,在红殿中久久回荡。

他微微一笑,望向红夫人:

“曹姑娘,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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