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登山石阶上,着黑衣的韦家庄村民人人背扛一根长过头顶的粗木,以保头颅不被石块砸中,扶着山壁铁索迅速攀山。另一边,伏龙寨山匪们从库房搬出石块,运送到守山地点,对准来人猛砸下去。

人身紧贴山壁,石块砸中粗木后,跌落山崖,人却安然无恙。

此时伏龙寨后背处,一批黑裳教教徒正利用铁钩暗中爬山,长长绳索下小小黑影蠕动,绳索越缩越短,离伏龙寨越来越近,却无人发现……

大当家回到寨里,只觉山匪行动乱中有序,尤其二当家手下的人。他拉住一个面色匆忙的山匪,问道:“谁在指挥?”

“是二当家!”

“你们背着弓箭后撤,是何缘由?”

“二当家说山背有敌人暗度陈仓,我们去射杀敌人!”

听到“射杀”一词,他不禁打个冷颤,有种恐惧卷土重来。山匪们络绎不绝,一个个从他身旁穿过,他僵立原地,不觉光阴消逝。

待回过神来,暮色已变夜色,喧嚣也归平静。他如同一个旧人,站在新开辟的大地,眼前景象那么陌生。

疤狮携一众手下胜利归来,聚集在威武堂外,扛着缴获的黑裳教大旗,旗面伤痕累累。

他将黑纱旗竖在大当家面前,志得意满道:“黑裳教众妖女已除;韦家庄村民遁入地下,已堵住出口,火烧地道。”

说是禀报,更似示威。夜风吹展黑纱旗,一张残破黑纱,横亘在兄弟二人脸前,互相看不清对方样貌了。

三当家见场面尴尬,忙将对敌过程一一禀明。原来攻上石阶的黑裳教徒是村民伪装,目的是掩护山寨背后暗攻的黑裳教。幸好疤狮早有准备,携弓箭手们射落了黑裳教徒。这一仗大获全胜,举寨欢庆。

大当家盯着疤狮:“早有准备?”

疤狮昂首挺胸:“陈家庄里有我们的奸细,大当家你应该知道啊,不然六年前那么多官兵来剿匪,为何一败涂地?”

大当家双目张大,杀意一闪而过。

兄弟旧情如一股流水,终于从心底抽离而去,他望着疤狮的脸,点头而笑,拍掌叫好。搂过疤狮和白象的肩膀,向众山匪高喊道:“这仗干得漂亮!今夜点篝火,喝酒吃肉,兄弟们尽情庆祝!”

“哟呵!”“哟呵!”“哟呵!”……

黑不见底的天幕下,伏龙寨场坝上篝火熊熊,众山匪围坐饮酒,高歌乱舞,如群魔降世。大当家举酒碗一一敬过众匪,不胜酒力,摇摇晃晃,竟挤出了人群。

待他回首一望,只见觥筹交错,烈火映着欢颜,无限热闹。可一股悲凉蔓延而来,从他眼底流出。

忽然没了力气,酒碗从手心脱落。

他合上双眼,昏昏沉沉,沿着当初上山的路,一步步走下山去。穿过韦家沟,来到陈家庄,那片鸟语花香的杜鹃坡。

月光洒满山坡,坡上三座墓碑,一座在前,两座在后。他坐在为首墓碑下,额头靠上冰凉碑石,伸出手,缓缓摩挲刻字——白愁尽之墓。

萧燕亭携酒而来,目睹的便是这一幕。

他在大当家身旁坐下,递出酒壶,“一醉解千愁——大当家请。”

大当家接过,笑道:“酒后吐真言——萧公子真意在此。”他俯视酒水波澜,摇头道,“早已醉了,何必再喝。”

“喝到忘记痛苦,才是真醉。”

“若痛苦能忘,又何必喝?”

他转过头,目光炯炯,望住萧燕亭。

“萧公子,你如何理解正邪黑白?”

“说不上来,太宽泛了。”

“若一个人,以前是好人,后来变成坏人。那这个人,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有位大师曾告诉我:人之善恶,说不清楚;事之善恶,却清清楚楚。我想,评判一个人是好人坏人,不应看他从前所为,而应看他眼下所为。若他眼下在做好事,那他便是好人;若他眼下在做恶,那便是坏人。”

“也就是说,人之好坏,在于此时此刻?”

“对,此时此刻。”

大当家沉吟许久,举起酒壶,敬萧燕亭。

曾经干涸而引发两村之斗的河流,载着游鱼青虾、泥沙野草,哗哗远去。今夜月色,一如当年。往事塞满喉头,大当家放下酒壶,忽然道:“萧公子,我给你讲一个正派弟子的故事吧。只是故事,莫要当真。”

“洗耳恭听。”

.

江南有一名山,古称白岳,今唤齐云。三十六奇峰,七十二怪岩;宫观殿馆,亭台楼阁,数也数不尽。

齐云山紫霄崖角落里,曾有一座小道观,叫作太素宫。一群痴迷武学的道士终日生活于此,建立起一个小小门派,便是今日享誉江湖的紫阳派。

紫阳派有五大长老——风火雷电雨,其中修为最高的长老,道号苍雷。在天下动荡、无数人流离失所的年头,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双亲饿死于逃荒路上的两个孤儿,缩在道观檐下瑟瑟发抖。苍雷道长化缘归来,本着好生之德,收留了他们。

灾荒之年,太素宫庙宇太小,神像太破,几无香客踏足布施。两个孤儿永生难忘,师父给他们穿上改小的道袍,将小脸洗干净、发髻梳整齐;他们肩挎补丁如花的布包,臂挨着臂,撑着观里唯一一把好伞,下山一户户敲门化缘。从天亮走到天黑,布包才鼓起一些,哼着歌往回走。可是,大雨后山路泥泞,他们一不小心摔了跤,馒头泡散在泥水里,一天辛苦都白费,而观里的师父师伯、师兄师弟们,都还饿着肚子等他们回家。

好伞也裂了缝。

他们不敢回去,真想死在雨里。两个孩子躲在山洞里,在电闪雷鸣中,相互依偎着睡着了。醒来时看到师父,才知已过去一天一夜,师门众人寻遍山上山下,心急如焚。

然而,无一人责怪他们。

可那种难受的感觉,深植于心,再难忘却。

日子流水般逝去,两个孤儿长到了十二岁,即将正式习武。紫阳派所修乃无情道,断绝七情六欲,尤远女色。本门至高武功“紫阳心诀”,更是童子之身才可修得精髓。

于是师父问他们,可愿一生戒绝女色,拜入我门,不问尘烟?两个孤儿点头应是。从此以后,二人有了新名,年长者叫“白愁尽”,年幼者叫“孟百泉”。若他年修道得法,二人将被世人称作“愁尽道长”与“百泉道长”。

同年冬至,有一男童自襄阳远道而来,拜入紫阳派。他名叫,韦平沙。

此后多年,习武练剑,看遍日升月落。

紫阳派道士多好行侠仗义,常游历天下,渐渐有了名声。慕名而来的弟子愈来愈多,门派也逐渐壮大。然而生计之愁,始终萦绕。一张床铺,从一人睡挤到三人睡;六十人用三十只碗,这个吃完那个再吃。

二十多年前,松台论武重启之际,掌门师父召集众长老,商议比武之事。世道艰难,太素宫殿宇破烂尚无钱修补,许多师兄弟还穿着打补丁的道袍和自编的草鞋。师伯师叔师兄们,北上比武需做新衣新鞋新剑,可路费都捉襟见肘,何论这些?

终于,尊长们有了决定——劫富济贫。

可如何劫富,却让众人伤透脑筋。此时,苍雷道长想起弟子韦平沙曾言,家乡常遭山贼凌虐,便提出剿匪之计。

最终,从他名下弟子选出了三人,前往伏龙山剿匪。这三名弟子,便是白愁尽、韦平沙、孟百泉。

多年以后,白愁尽才明白师父苦心。这三人中,白愁尽正直机敏,孟百泉武功最高,可这二人皆心慈手软,而韦平沙身带悍气,唯心狠之人才能做杀人越货之事。哪怕敌人是山贼,一念之仁,亦万劫不复。

离观下山那日,是个清晨。他们此去不光彩,无人知晓其中秘辛,唯有师父出门相送。师父将贴身宝剑,传给白愁尽,望他带领两位师弟,早日成事归来。

白愁尽接下宝剑,与韦平沙、孟百泉一同跪别师父,在晨雾弥漫、满山红叶的深秋,离开了生长的太素宫。却不知,这一去再无回头路。

他们永远回不了家了。

从齐云山到襄阳,路费是师伯师叔们当物所筹。每每刮风下雨,便想到他们无厚衣御寒,催快三人脚步。

与伏龙山贼之战,若失败,村庄必受牵连。韦平沙不愿因师门之事令乡亲陷入险境,三人便决定从陈家庄入手。

韦平沙离乡多年,思念亲友,便先回家探亲,师弟孟百泉亦随之拜见长辈。白愁尽独自进入陈家庄,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小姑娘。

她眉目如画,叫作……陈玉镜。

陈玉镜怀抱一只白兔,真像月宫嫦娥,眨着莹亮杏眼,问他:“你来寻人吗?”

他回道:“求见村长。”

陈玉镜道:“村长是我奶奶,她出门了,你先到我家坐坐吧。”

于是,他跟在她身后,经过十八口古井、四十四棵杨树,来到了陈家祖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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