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鸠一直跑到陌南山山脚下才停住。
她双眼含着泪,捂着脸懊恼地低声啜泣。
她不该对陆鸣发脾气。
“我明白你说的。”十鸠喃喃自语,死死抠着手背,指尖泛白。
可是她无法接受陆鸣直白地说出她内心中对自己的欺骗。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情绪会如此激动。
但只要一想到武林对她有所隐瞒,她就无法继续保持平静。
种种杂乱的思绪缠绕在她的心头——
若是一直找不到离开秘境的方法该怎么办?她绝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关少卓进入秘境是为了何事?
她又想起那日关少卓说的话。
十鸠知道关少卓背后站着的武林不想让她抓住杨风华,但是她不明白原因。
因此,在找到杨风华后,十鸠不仅在调查杨风华,也在调查杨风华周围出现的人。
她想知道杨风华周围有没有武林中其他人。
若是杨风华周围还隐藏着其他武林中人,那么证明武林还在调查杨风华。
可是结果是——没有。
出现在杨风华周围的武林中人只有十鸠一个。
换言之,关少卓来秘境不是为了魔教教主,甚至很有可能不是为了魔教。
魔教中左右两大护法都没有进入秘境,最近秘境中并未再传出魔教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十鸠试图缕清这一切。
可关少卓来到秘境中的目的,她始终想不通,也难以打探。
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武林对她说谎。
十鸠一直在试图欺骗自己这一点,她在假装武林没有对她有所隐瞒,只是杨风华太过狡猾,她还未找出对方破绽而已。
可陆鸣的话让十鸠慌了神。
她想起师父让她进入秘境捉拿杨风华的口信,想起方伯的窥视镜,想起询青师兄对她的叮嘱,她想起盟主一双庄重有威严又带有慈祥的目光,想起盟主赠给她的那把忘川,她说过自己要用忘川匡扶正义打败魔教,维护一方百姓安宁……
她该怎么办?
师父,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姐,你还好吗?”一道声音打断十鸠的思考。
眼泪朦胧中,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十鸠面前。
是齐易明。
十鸠赶紧擦干眼泪站好,佯装无事:“你怎么来了?”
大意了,她竟没有察觉出有人靠近。
齐易明没说话,假装没看见十鸠眼里的水光,一手拉着她坐在大石头上,递给她一罐雪碧。
十鸠认识这种碳酸饮料,她之前在陆鸣家喝过一次,喝完感觉胃里很奇怪。
若是平时,她肯定会接过雪碧道谢,但只捧在手里,不愿再喝第二次。
不过这次,她没说话,一手接过那罐雪碧,动作生疏地打开易拉罐闷了一口。
好痛快啊。
甜味儿充斥在口腔中,从口中落到胃里,甜滋滋的感觉从身体里涌到百骨,一直涌出来,仿佛血液里都染上了甜味儿。
四肢松弛下来,她心里的那根弦忽然绷不住,眼泪哗的一下涌出来。
十鸠忽然想起自己初进问剑门时,大师兄见她怕生不说话,捏捏她的脸要她叫“大师兄”,又笑着将一个白糖块放在她小小的手心中哄她。
那时她不过六岁,怯生生和大师兄道谢。
只是那块糖还未放进嘴中就被师父没收,师父不让十鸠吃糖。
大师兄诧异往日和蔼可亲的师父怎么今日对小师妹如此严厉。
当时师父回了什么呢?
师父说:“你小师妹根骨极佳,将来必成大器。”
成大器者,要做大侠,便要讲究吃苦,甜的东西只会让人心生懈怠。
人在面对困境无能为力时,尤其想念小时候。
她想念刚去问剑门的日子,想念那块糖,想念大师兄温暖的手掌。
十鸠用小臂擦着眼,无声啜泣。
“姐,恩人啊,大侠啊。”齐易明见她一个劲儿掉眼泪连脸都憋红了,不由得叹气,“想哭就要大声哭,不要哭得这么委屈嘛。”
他本以为像恩人这样武力值爆表、喜欢见义勇为的人,一定如同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些大侠一样豪情万丈。
没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若是遇到伤心事,那便大哭一场,末了再一抹脸上的泪,提剑前行,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怎么恩人哭起来跟个猫儿似的。
十鸠还是那样不吭声,一个劲儿擦眼泪。
在别人面前掉眼泪,她觉得有些丢脸。
半响,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十鸠喝完雪碧跟齐易明道谢,眼眶还红红的,可是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
能让恩人这么强大的人都如此难过,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啊。
齐易明摇头:“不用谢。”
他又掏出一罐旺仔牛奶:“还想喝吗?”
十鸠盯着那罐旺仔犹豫几秒,点头。
她还没喝过这个呢,想尝。
齐易明把那罐牛奶递给十鸠,又笑嘻嘻地给自己开了罐旺仔牛奶,一本正经跟十鸠干杯,他一笑,小虎牙一闪而过。
两个人坐在大石头上默默喝旺仔牛奶。
齐易明忽然开口。
“姐,你知道陌南山上其实有悬崖吗?”
十鸠看他,眼神疑惑。
“你肯定不知道那儿,那悬崖可偏了,而且因为出过事,很多年都没人去,路都长满野草,不好走。”他顿了一下,“不过我两年前去过一次。”
齐易明慢慢和十鸠一起回忆起两年前:“那时候我快要中考,三模出来成绩觉得自己完蛋了,我肯定考不上那几个重点高中,我妈要骂死我。当时脑子乱糟糟的,不清醒,觉得自己辜负了父母的期望,又觉得人活着太累了。”
“我妈总跟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但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定要出人头地,为什么一定要做人上人。我就想普普通通过完这一辈子,但是周围人都告诉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不吃学习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那时候我感觉我不像活在人类的社会,我其实像动物一样,活在一个稍有不慎就会你死我活的世界中。这样的世界有什么吸引人的。”
“那天中午我爸妈都去参加亲戚婚礼,就我一个人在家,他们让我在家好好学习,好好反思。我没听他们的,偷偷跑来山上,一口气跑到悬崖边。”
“一路上没觉得累,也没歇一口气,直接上来的,也不觉得累。可是跑上去,一看到前面的悬崖,当时冷汗就冒出来了。”
他一脸平静地,十鸠也一脸平静地听。
“我也没敢离那个悬崖有多近。其实陌南山的悬崖附近安上了铁栏杆。我其实是跑到那个栏杆边上大喊大叫,哭了一通,然后就回家了,他们都不知道这事。”齐易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现在想想挺傻的。”
十鸠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齐易明觉得不好意思,小声道:“恩人,你别那么看我。”
他苦笑:“我当时也没多想,也不是想死,只是想不通人生的意义。我到现在也是这样,我还是不喜欢学习,一上课就烦。不像我姐,她从小就勤奋刻苦,让我爸妈省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十鸠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齐易明点头,“我中考成绩不太好,不过也还有个高中可以上,我知足了。至于那天的事——”
他认真地看着十鸠:“我现在不想了,想不通的问题,就先放到一边,不想它。每次只要我脑海中再出现什么人生的意义啦价值啦这些深刻的词,我就会立刻思考下一顿饭吃什么,想着想着也就过去了。过一天是一天呗。”
十鸠扑哧一笑。
“你也可以这样。”齐易明最后小心翼翼地说。
十鸠又喝完那罐旺仔牛奶。
所以,这样的齐易明才不会去问那些怪猴子的事,也不会问十鸠到底是什么人。
十鸠捧着空易拉罐,肩膀松懈下来。
她低垂着眼,笑:“我在江湖长大——我是说,在一个学功夫的地方长大。从小周围人都跟我说,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根骨奇佳,一看就是学武的料子,长大一定要成就一番事业。他们对我的教导都是让我惩恶扬善,我也信了,做事要善待平民百姓,保护他们,要严惩恶徒,让他们做坏事能得到惩罚。”
她深吸一口气:“可是现在我发现,善的那方好像不是完全的善。让我难过的是,其实我早就明白这一点,但是我不敢知道太多的真相。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正义那么勇敢。我一直想着要保护普通人,可是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大师兄常说要多思考,但是十鸠知道自己潜意识在回避这件事。
“可你还是救了我。”齐易明说。
十鸠点头,笑了:“是啊,不管怎么样,在现实中,我还是要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我有武功傍身,总要比平常人多做些事情。”
她不会怀疑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
十鸠看起来还是不太开心。
“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听起来很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人会有的梦想。”齐易明感慨。
“你喜欢看武侠小说?”
“算不上喜欢,”齐易明实话实说,“比起武侠小说,我更喜欢看武侠电视剧,大侠们打打杀杀多有意思。可惜现在很少有年轻人看武侠小说和电视剧了。”
“这样啊,我还挺喜欢看武侠电视剧的。”十鸠说。
她来到这里后在陆鸣家里看了不少有意思的影视作品。
她低眸看着地面,也不知在想写什么。
看起来状态还是不太好。
“说起来这个,我一直特别喜欢看漫画。”齐易明故意逗她开心,“你刚刚提到江湖,我想起来之前经常在网上看的那个讲江湖武林的漫画,漫画里那些江湖侠士特别搞笑。那个画手特别勤奋,漫画每周都更新,可是剧情发展特别离谱。”
见十鸠看起来有些感兴趣,齐易明继续讲——
“这个漫画连载好几年了,原本讲的是武林盟原本有五大势均力敌的门派,讲其中一个门派中出了个叛徒,在魔教的蛊惑下杀了师父,其他江湖人士去调查此事的故事。结果这五大派纷纷开始出事,很多派内长老突然去世或者失踪,还出了很多悬案。在魔教的影响下,江湖变得越来越奇怪,有的剑客闹着要和自己的剑结婚,有的徒弟喜欢上了自家师尊,有的门派一夜之间全部失踪,那个武林盟主每次遇到难题就喜欢薅胡子,现在胡子都快被薅秃了。”
讲到最后,齐易明对十鸠眨眨眼:“是不是很离谱的故事,特别没逻辑。”
是很离谱,江湖里确实发生过相似的事……
十鸠笑了。
要不是齐易明说这是漫画的情节,她还以为齐易明离开过秘境去到过江湖中呢。
不过,现实只会比故事更加离谱。
她所在江湖中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有人杀了师父,有人爱上师祖,有人哭着喊着要和自己的剑结婚,还有人神秘失踪了无音讯……
不过盟主方权义倒不会像齐易明讲的故事里的盟主那样没事薅胡子。
这么一想,难不成江湖早就有问题了?
十鸠表情若有所思。
齐易明一看,还以为十鸠对这感兴趣,眼神亮起来:“你想看那个漫画吗?我带你去看啊。”
十鸠轻咳一声,脸上出现一丝不好意思:“我想先去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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