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十鸠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在挣扎时跌落悬崖,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受伤的胳膊无法攀住悬崖。
失重感袭来,她睁开眼往上看,野兽还在崖边徘徊。
恐慌和迷茫在心中蔓延开,她已身受重伤,没有武功傍身,她恐怕就要死在这里。
想不到今日就将是她的终结之日。
在江湖中历经那么多事,见过那么多惨剧,十鸠早就已经做好随时死亡的准备。可是她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莫名其妙地死去。
她不甘心。
单薄身影在悬崖迅速坠落。
就在这时,十鸠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
浓浓的香气从崖底往上席卷,悬崖下另有玄机!
在崖底往上蔓延的无边香气中,十鸠昏死过去。
等到十鸠再次醒来时,天色稍暗,她正躺在床上,她的全身都被包上了纱布。
有人救了她。
温暖的屋子中,十鸠浑身伤口都被布条裹住,勉强转动脖颈看到周围简朴的装饰。
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一套木椅,几个堆在一起的箱子,还有一个小火炉。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
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只不过稍微一动而已,想不到顿时手指撕裂的痛感席卷而来。
十鸠仍旧全身没有力气,她还没有恢复武功。
一想到自己全身上下的伤势,十鸠心往下沉。
在掉落悬崖昏迷过后,她早就分辨不清梦境和现实,只记得自己被野兽撕咬时的那份恐惧,以及落下悬崖的那刻心惊胆战。
她忘了故事到底是如何开始的,忘了她为何会到陌南山,又是为何遇到了那群野兽。
一切记忆都被堆在角落里遗忘。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努力保持清醒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打算。
就在此时,她又闻到一股神秘的花香。
还是熟悉的花香。
她的思绪再次被掩上一层薄雾,思维几乎停滞。
十鸠眨眨眼。
门边风铃响起,一个穿着月白色外袍的身影走了过来。这个身影高大,又带着温柔并且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十鸠侧头看过去,看到一个温柔而模糊的面容。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十鸠很笃定地觉得他是一个温和安静的男子。
只是……对方的面部没有任何遮挡的东西,可她仍旧看不清对方的长相。
更重要的是,十鸠并不觉得这有哪里不正常。
仿佛睁开眼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她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
未等十鸠出声询问,男子已经走到床前,微微俯身查看十鸠的伤势,声音仿佛春日扫过一池湖水的清风:“伤的这么重,你能坚持下来,已经很努力了。”
他的话像细雨一般轻轻落下,击在十鸠的心上。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十鸠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强撑着没有流泪,却还是心中一酸。
十鸠从未有过如此软弱的时候。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一下子变得如此脆弱如此奇怪,她的眼睛和心中都如同被披了一层薄雾,她看不清对方,也看不清自己。
男子的大手轻抚十鸠的头顶,所有的防备顿时卸下,十鸠的心顿时柔软下来,充满安全感。
她会忘记从前的伤痛,忘记身上的疤痕,忘记悬崖上令人心惊胆战的死亡和别离,忘记人生中所有的无望和苦闷。
男子的气质温柔地轻抚她内心泛起的涟漪。
他的确医术高明,又有能关怀病人的耐心。
在男子的照料下,十天后,十鸠已经能独自下床。一个月后,她已经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只是男子告诉跃跃欲试想要练回武功的十鸠,她的根骨太过普通,哪怕彻底恢复健康后去习武,也只能锻炼身体而已。
十鸠不明白,她虽记不清前世,但仍隐约想起之前有许多人说过她武功高超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天才,怎么到了现在成了根骨普通的人。
但她并没有质疑男子,她只是默默点头,静静帮忙,更多的时候,她会静静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花草。
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们没有过多交谈,没没有问过彼此的身份。
十鸠只知道他是隐居在悬崖下的神秘高人。
说不上是感激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十鸠想要更进一步了解他,却不敢开口。
她只愿留在这里。
她沉浸在这美好的环境中,不愿离开崖底。
彻底康复之后,十鸠还帮着他采药,四处走走,只是她还惧怕那些野兽,始终不敢去太远的地方。
她也始终没有照镜子。
自从那次脸上被野兽咬伤之后,十鸠始终不敢照镜子,也不敢看水里倒影中的自己。
仿佛一看到自己的脸,就会看到那些野兽仍然在她的旁边,就会回到那场噩梦中。
她并未想着克服这种恐惧,男子也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总之她也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看不清容貌而已,并非大事,十鸠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始终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提醒自己,催促她早点去镜子前看一看。
她一直在忽略这道声音。
十鸠不敢去镜子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
生活越是安逸舒适,心中那道催促的声音越发强烈,她也愈发害怕。
十鸠心中暗暗清楚,只要她按照那道声音所说的去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就会彻底击碎如今平静的生活。
十鸠刻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她甚至在屋中的铜镜上遮上了布,能够熟练地闭着眼睛在河边洗东西,绝不看雨中任何水洼,也绝不低头看浴桶中的自己。
但她越是害怕,越避免不了这件事的发生。
这一天,刚刚采药回来后,十鸠拖着疲惫的步伐进屋坐下,她坐在桌边,手指偶尔无意识地敲一敲桌面。
就在十鸠盯着镜子前的那块布发呆时,那块布飘然落下。
最开始十鸠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迷茫地看到镜中的那个人,看着镜中的人露出和她一样的表情。
镜中的景象无比清晰。
头发柔顺地散下,衬得那缺乏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大而凌厉的眼睛中写满迷茫。
脸上是僵硬的表情。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完全不认识这张脸。
这不是十鸠的模样。
怎么回事呢?十鸠迷茫地想,她怎么会忘记自己的长相呢。
她心中一片茫然,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记忆要破土而出,她就快要想起一切的根源。
可是在习以为常的花香中,她所有的疑问就像被掩埋在厚厚大雪下的绿草,露不出一丝痕迹。
她好像快要无法呼吸了。
“你要随我一同上山吗?”就在十鸠怔怔地盯着镜子时,男子从外面走进来问。
这是男子第一次邀请十鸠上山。
十鸠意识到自己乖顺地点了点头,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赞同。
她为何会同意呢?十鸠在心中不无奇怪地想,自从被野兽追赶坠落悬崖后,她一直不敢上山,不是吗?
可她的这个疑问在男子的微笑中逐渐淡去,在花香中,她慢慢忘了自己的困惑,也忘了曾经留下的阴影,忘了心中的害怕。
她隐隐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似乎不对,但这个念头又转瞬消失在她的脑海中。
她随着男子上了陌南山。
直到看到山上枯败的叶子时,十鸠才意识到如今已经是深秋。
她盯着男子的背影,随着他往高处走。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意外就这样发生。
就在十鸠克服恐惧再次登上悬崖时,男子竟然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她一把推下山。
十鸠的身体向后倒去,她下意识看向还未将手收回的男子。
这一瞬间,笼罩在男子脸庞上的朦胧感终于散去,十鸠看清楚男子脸上淡淡的笑意。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再次掉落悬崖。
「你为何要杀我?」
她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这声音无比苍凉,像是隔了云端,遥遥响起。
陌生女子的声音咬牙切齿,重复一遍:「你为何要杀我!」
这是谁的声音?
难道这段经历属于这个女子?
悬崖上,十鸠的身影迅速坠落。
风声在她耳畔划过,男子的声音响起,其中的贪欲毫不掩饰:“你的根骨习武普通,却是难得的药材。我能将你炼成世上最毒的药。”
“恨我吧。”他轻叹,“只有无限的恨意,才能将你的脊骨磨炼成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轻叹声悠悠消失在风中。
十鸠重重坠落到地上,突然,恨意席卷而来,甚至掩盖了身体的疼痛。
她细长的手指蜷起,死死扣住地上的泥土。
十鸠发红的眼睛盯着虚空,无边恨意涌上心头。
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所有欺侮她无视她不在意她的人!杀了所有的人!
她要活下去,杀掉这个世间的恶毒!
十鸠咬牙,鲜血在她的嘴角流出。
昏昏沉沉中,十鸠想起屋中镜子里那双陌生的眼睛。
不,这不是她。
如同一响钟声忽然在寂静的山林中惊起,十鸠猛地睁开双眼,冷汗直冒。
她的心中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不,这不是我自己。」
这不是她。
这一切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梦。
「这不是我的经历」
「她不是我」
「我没有经历过这些事」
这念头一出现在她脑海中,立刻如疾风吹走眼前所有迷雾。
十鸠隐约听到耳畔传来一声女子怒骂的“该死”。
她强撑着身子往那儿看,转瞬间天地倒转,一个身体出现在她面前,对方身着娇嫩粉裙,脸庞被薄薄面纱遮住。
“小可怜。”
她俯视十鸠,看向十鸠的眼神中流露出惋惜。
十鸠瞪大眼睛。
半响后,她咬牙切齿道
“莫风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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