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说好话(16)

李怡觉得这个“代加工”有点意思:“那您这边都是负责加工什么呢?”

现在正是正午,没什么客人来店铺,掌柜也有时间唠嗑:“很多种呢,像是给小麦磨粉、红薯磨粉、芝麻榨油,我们都做的。”

李怡一怔,追问道:“代加工可收费,费用如何?”

掌柜微微一笑:“我们这里并不收钱,只拿原料的十分之一来换即可。”

李怡思索,也就是说若有红薯十斤便付一斤的费用,十取一听起来高,但若如先前所说七八石的产量,这也就不值得什么了。

掌柜又继续道:“若是不舍得小麦或者芝麻,也可用红薯代替,就是斤数往上涨涨。”

李怡算了一下,便是斤数增加,那也不值得什么。

他瞬间察觉到这个县令的聪明之处,他其实是变相地从百姓手中收拢来粮食,像这样的红薯寻常百姓家中定是吃不完,收拢到粮仓便可应对灾害来临时无粮可吃的窘境,若他所料不错,想来这个县内定是不止这么一家加工铺子。

李怡忍不住问:“像这样的店铺人力、物力不在少数,若是不收费,这店还开得下去吗?”

还是说是姚县令自己贴钱呢?

掌柜淡笑不语,这内里的事情嘛就不好对外人说了。

李怡见好就收,也不在追问。他捧着红薯若有所思地走出店面,心中还在回味这个举措对当地治理的意义。

掌柜见他走了,到店后唤来一个伙计耳语一番,那伙计略略点头从后门出直奔姚府。

这店本身就是钟芙的,店里的人自然也是钟芙的人,这小小的一个店铺其实也是一个情报网。李怡一时忘记做伪装本想不会被人察觉,但是他穿着不俗,掌柜的眼睛有利,一眼瞧出此人气势非凡不似寻常人物,自然会往上报。

钟芙正在府内,听罢后略微思索便对此人身份有七八分把握,这是天台山,山上还有个装傻充愣的光王李怡,所以不是他又是谁呢。

她还没忘记那小子当年在大明宫中是如何做戏的,他并非鲁莽之人,眼下又似乎是在“微服私访”,那她最好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钟芙摆摆手:“不用盯着,由此人去吧。”

伙计回是,躬身退后。

李怡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县城。

这里不敌长安富贵,但街面相当繁华,人人喜笑颜开。他好奇地打量着街市上出现的新奇玩意,店家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些都是舶来品,是从海外来的。

此地近海,海上贸易发达也说得通,李怡又细细询问,发现这海路也是由这位姚县令一力打通的。

这位倒真是个敢想敢干的奇人。

李怡左转右转,行径一处织造坊,坊前排着长队,排队的都是些女子。李怡拢着袖子走到队尾,好奇地问她们:“姐姐们在这做什么呢?”

那些姑娘见一俊秀的后生上来就开口喊姐姐,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觉得这公子好不害臊。大唐民风开放,台州又开海路多的是海上讨生活的人家,此地较中原也更放开一些。闲着也是闲着,姑娘们便热情地和这个青年搭话。

“今日织造坊招人,我们都是来应聘上工的。”

“听之前绣坊的绣娘们说,这织造坊的纺纱机比先前的好用多哩,以前一天最多织一匹布,现在的半天能织两匹。”

“一些力气活我比不上男人,但像这样的精细活他们也比不上我呢,要是能上工,一月赚得钱也不比他们男人赚得少呢。”

姑娘们左一句右一句,说到兴头上早把李怡给忘了。

李怡默默退到一边,心里琢磨着刚才听到的内容,让这些姑娘们这样兴奋的、对她们来说能十分赚钱的机器,对于李怡而言又是一样新奇东西。

他也跟着人群向织造坊的大门口望去,只见姑娘们一个个满怀期待地进去又眉开眼笑地出来。

他心里猫挠似的也想跟进去看看,正张望着从门口踏出一个淡黄色衣衫的女子,这女子已是妇人打扮,正与身侧人说话,冷不防坊前琼花被风吹得簌簌落下,落了人满身。

这妇人面容几分眼熟,这场景也叫人觉得似曾相识,李怡正皱眉思索,便听到身侧有人喊道:“诶呦,刘夫人出来了。”

他忙问:“哪个刘夫人?”

“还能哪个,咱们县令夫人啊。”

不等李怡继续追问,旁人便兴致勃勃介绍起来:“

被问得人便笑:“刘夫人可是被圣人亲点为百善夫人呢,如今咱们吃的番薯都多赖刘夫人,刘夫人仁慈和善,又有大智慧,如今这织造坊要招工,我是不懂得,但咱们跟着刘夫人走准没错!”

李怡垂目沉思,越品越妙,这夫妻两个都是个敢想敢干的妙人!

“妙!妙!哈哈哈哈……”

李怡转身离开,倒将之前的疑惑忘在脑后。

刘三好若有所觉,目光向着街头看去,冷不丁瞧见李怡侧脸心中微微一惊,这面目倒像十几年前的光王。

此地本就是光王为先帝祈福之地,若真是光王也并不意外,只是光王为何是独身一人呢。

她微微蹙眉,身侧人问道:“夫人可是累了?要回府吗?”

刘三好摇头:“今日坊中招工,我且闲不得呢。”

时过正午,李怡饥肠辘辘,寻了处酒楼坐下,将自己怀中玉牌拍在桌上便叫小二上菜。

他模样俊秀,衣着不俗,形容却颠倒痴傻,小二一时拿不准问掌柜意见。掌柜一看这玉牌忙叫人去报官。

这玉牌上明明白白表着李怡的身份。

钟芙微微一笑:“只怕有人要倒霉了。”

她叫人将着玉牌送至刺史府上:“就说光王来了。”

刺史一听信心下就唬了一跳,光王一个痴傻小儿,他能自己下山不成?保不准中间有什么阴谋。可别管上面人怎么处置,人要在他的地盘上出事,他就得吃挂落。

刺史立马驾车往钟芙所在县令赶来,到达地点之后拉着钟芙手臂皱眉问道:“王爷他?”

“王爷用了午膳,已在客栈内睡下了。”

“王爷千金之躯,客栈内人员混杂,怎么睡在那里呢!”他忙不迭要去。

钟芙将人一把拉住:“王爷已经睡了,此时上前免不得惹出不快来,刺史大人且等等吧。”

刺史只得留在衙门内,左一句叹气右一句叹气,见钟芙低头喝茶不禁试探道:“这事该如何解决得好呢?”

钟芙似有一怔,抬头不解道:“王爷常年在山中祈福,身边自有侍卫看护,如今却不见其他人等,想来是心中懈怠,刺史秉公处理便是,说起来和咱们干系都不大。”

“可只怕……”

只怕要惹了背后之人不快呀。

这刺史胆子忒小。

钟芙腹诽一句,淡笑:“这我就不懂了,我本就一小小县令,那装的下那么多事呢。”

我就一县令,你就一刺史,说来比起上面人官都不大,还怕什么,怕他们找机会发落你吗?未免太不体面。

刺史转念一想,也对,他就一刺史,没几年也要退了,还怕长安的人找他麻烦么?

等李怡睡醒,便闹着要回家,钟芙安排的人将他哄下楼去,他一眼就瞧见楼下站着一个青松竹柏一样的人物。

青年身量高,端的是一副骨清神秀的模样。周刺史也是个美男子,如今人至中年,还带着些浸淫官场多年的气势,可这气势在这青年却身侧完全不够看。无论相貌还是气质,这青年都远远超出周刺史,叫李怡第一时间便觉眼前一亮。

周刺史还不知道自己被李怡在心中拉踩,见人下来忙上前问候。

钟芙略后一步,躬身道:“下官唐兴县令姚金鳞,见过王爷。”

她刚说完,手臂便被人把住,再抬头面前便是李怡那张傻乎乎的脸。

“姚县令,我知道你,本王知道你有好东西,你陪我去玩。”

周刺史见光王将钟芙袖子拉的皱皱巴巴忙要上前解围:“王爷,这是本地县令,姚县令公务繁忙……”

“本王就要他陪!怎么本王的话也不管用嘛。”

钟芙隐晦抬手向周刺史示意自己搞得定,她心知光王并非真的痴傻,那么此番拉着她不放必定有用意了。

钟芙问道:“王爷此番下山怎么没有人跟随?”

周刺史心头一凛,觉得大戏来了。

李怡无所谓:“原先有的,不过走着就不见了,啊,惨了惨了,不见了要挨罚了。”

他着急着说:“挨罚就要吃不饱饭了。”

周刺史面上震怒:“什么!这等刁奴反了天了,敢苛待大唐的王爷!”

他知道光王或许不受待见,但一个小小奴仆竟敢作出不给王爷吃饭的事来,这简直就是在打大唐臣民的脸面,在他的辖下,一个王爷受辱,那他是干什么吃的。

周刺史勃然大怒,便准备撸起袖子回府中写奏疏,好好向皇帝表一表此事,他这时早将先前顾虑抛之脑后,反正姚县令说得对嘛,他一个快致仕他有什么好怕的。

周刺史抬眼一看,李怡还把着姚县令袖子拉拉扯扯,姚县令身形挺拔,自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他递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向着李怡道:“下官这就去王爷走失一事。”

光王听而不闻,周刺史躬身离去。

钟芙问:“王爷想玩什么?”

李怡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的脸,瞧见这青年双眉俊挺,显得那眼睛极深邃,两湾瞳仁黑黢黢的,藏着幽幽的光,他心中更加赞赏,面上却做憨傻状,拉着钟芙向外走去,钟芙随他一起走,也好奇这王爷想去看什么。

李怡拉着她左逛右逛,每每遇到新奇玩意都要钟芙来介绍,钟芙自海外归来后,海上的这条线路便一直没闲着,除了运送宝石木料,也将两地的寻常物品做了沟通,像大唐纺织品精于海外,她便将东西运出去再将那边的稀缺物品运送过来,从前她是自己开张做买卖,如今做了县令,便是联合附近州县的商户开出一条“海上丝绸之路”来。

此前刘三好早做了准备,将浙东的高官权贵一并拉拢过来,此刻就不必担心有人在身后做手脚了。

李怡一路上看见的色彩艳丽的布料,造型奇异的作物都是从海运而来。

两人最后走到织造坊外,钟芙心下了悟,难怪李怡后来有“小太宗”之说,只看他此时心中也惦记着体察民情便要超过大唐百分之八十的皇帝了。

李怡如愿进了织造坊,这时刘三好也在,见钟芙带着先前见过的疑似光王李怡的人进来不禁眉头一跳。

“这是光王。”

“这乃拙荆。”

钟芙同三好两人打了个眉眼官司。

三好笑问:“怎生将王爷带到此处。”

“王爷路经唐兴,咱们这里小门小户,倒是今天难得有件新鲜事,织造坊招人,便带王爷过来看看。”

刘三好犹豫道:“织造坊有什么可看的,倒是来了新的纺纱机,比之以前的是个新玩意儿,可以给王爷看个新鲜,只怕王爷看不上眼。”

李怡觉得这夫妻俩实在对他胃口,只是心下又狐疑,觉得未免太对他胃口了。

“好耶好耶,我最中意好玩的东西。”

织造坊的新纺纱机是仿照了英国工业革命时的珍妮纺纱机,将纱锭改成直立,由一个纺轮带动纺纱,大大提高了纺纱的速度。

钟芙叫人将新旧两台机器一起抬过来,把宽大的袍袖一绑便坐在机器前,先给李怡演示了一边旧纺纱机的操作,又演示了一遍新的。

李怡见她上手并不陌生,纺纱的动作熟稔极了,比之一般的女工也不差什么,便瞧着钟芙左右打量,心中对其评价又上了一层。

两架纺纱机纺纱效果差距极大,李怡看得惊奇,他能清楚地看到新机子的易操作之处,继而很容易就想明白这对百姓的生活将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革。

尽管李怡还不知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但他已经用眼睛看到用心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道理。

钟芙从机子前起身:“王爷要来试试吗?”

李怡一愣,很快袖子一挽就要上手。

他津津有味地绕着机子“玩”了半个时辰,前前后后都快把机子拆了看一遍,最后兴致勃勃地问:“姚县令,这么好玩的东西是谁造的,本王重重有赏。”

钟芙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放下,抬眼道:“正是下官。”

“下官有时见母亲纺线辛苦,突发奇想做了新的纺纱机器,虽是不务正业倒也歪打正着了。”

李怡心想果然是你,他重重地拍着钟芙的肩,将腰间一枚青玉佩递给她:“替本王搬一台纺、什么纺纱机到山上,我以后要天天玩。”

未来皇帝亲手给的信物,钟芙自然要收下。

这边钟芙陪着李怡玩耍,那边周刺史已撸起袖子开始查光王失踪始末,先将一干人等拿了囚主,再一封奏疏上表长安,等长安回话便开始审案。

这案子并不复杂,背后主使就那几个大家心知肚明,做下事的太监,漠视此事的侍卫尽管两股战战也不敢吐露实情,唯恐全家性命难保。此事办的雷厉风行,等周刺史恭恭敬敬地过来接李怡回山时,也代表着此事已落下帷幕。

这几天钟芙一直陪着李怡上下转悠,将不大的唐兴几乎转了遍。

见他终于被周刺史接上山,刘三好若有所思地看着钟芙,心中升腾起一个惊奇的设想,她悄声问:“莫非光王是故意装作痴傻。”

钟芙配合着小声道:“何以见得?”

刘三好好歹跟钟芙做了快二十年的搭档,哪里看不明白这几日其实是她在有意无意引导着李怡看些什么。

钟芙淡淡道:“潜龙在渊,咱们这位光王可是个韬光养晦的人物啊。”

刘三好蓦地蹙眉。

“你是说……不可能吧,太皇太后一脉自来强势,何况……”她压低了声音,“何况陛下膝下亦有亲子,怎么也不会轮到光王。”

可不是嘛,这光王可是等到三十六岁才登基,要知道李昂死时也才三十二岁,这样一个半生装疯卖傻的帝王,怎么不值得一句忍辱负重的夸赞呢。

钟芙在唐兴又做了两年县令,因政绩突出,第三年便被擢升为台州长史。

台州为上州,长史为从五品,可算是刺史的副手,钟芙由县令升为长史算是连升了三级。

钟芙心知这里面定也有裴度的缘故。

此时裴度仍在朝中任相,他向来是不因人的关系远近而推举人才的,便是钟芙与他有叔侄之称,他也毫不顾忌地在李昂面前推举钟芙。

既做了长史,权力增加,钟芙便积极向周刺史献言献策,将唐兴的模式在全州铺开。当日李怡下山看到代加工铺子觉得她做法聪明,其实除了从百姓手中收集粮食,钟芙还有另一层用意。

南方各地宗族的影响力有时要远超朝廷,这固然有利处,例如当官府没有心力处理百姓之间因田亩而引起的争斗时,便可由宗族代为处理,但弊处也十分明显,宗族的命令大过官府,想推行一些政令便难上加难了。

钟芙为何要开加工铺,就是要削减宗族的影响力。

眼下大多的百姓生活还不富裕,生产设备相对也少,类似石磨这种器具都是一个村子共用一个,想用还要搭人情,在村子里边缘的村民或者外姓人都是被排除在外的,可自姚县令来了就不同了,只要附上一斤红薯便有人帮你磨。如今红薯产量极高,谁家还舍不出去一斤来,这可比用村子里的划算多了。

宗族之所在在村子里厉害,归根结底是他们承担了一部分公职部门的职能。钟芙要用他们却不能叫他们骑到头上来,她慢慢削减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叫辖下的百姓慢慢意识到在台州,法是大于情的,公法更是大于私法。

如此又过了三年,整个台州便焕然一新,以台州辐射浙东全地,在整个大唐从上至下、各地大小摩擦不断的争斗中,全力务实发展的台州便显得尤为突出了。

李昂很容易就把目光转到了这里,再一看周刺史的奏疏,毫不掩饰对长史的夸赞。

他脑中一转,哦,这就是当年那个一举改变局势的小将姚金鳞啊。

他立马兴奋起来,姚卿可是他的福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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