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负恩

1,

莫仁,字弘义。

在未娶丛玉之前,是个穷酸秀才。

莫仁的父亲名叫莫添福。出生小农之家,家里有几亩薄田,三间土屋。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莫仁。莫添福家里虽穷,但思想自己这一辈子就吃了没文学的亏。所以立意要让儿子读书上进。于是,夫妻二人,省吃俭用,病了连郎中都不敢请,立意攒出钱来,买书籍,请先生,让莫仁读书认字写文章。

这莫仁天资颖悟,机警聪达,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可惜这一年,父亲莫添福一病呜呼了。这一下顶梁柱没了。母亲刘氏又是小脚妇人,紧靠织布能攒几个钱。莫仁少不得要出去务工,补贴家用。但莫仁自小未有劳作。且自视甚高。以为读书人就是劳心者,指挥别人干活的。哪能亲自动手和那一帮粗鄙不堪的短衣帮混在一起。又因家里穷,穿着不体面,且仅是个秀才。大户人家是不会延请他作西宾的。开个私塾,来读书的那些孩子也都是贫苦家庭,能给几个束脩。收入不多,又要费精神教育孩子。不能专力于功课。以至于从十五岁一直考到二十五岁,十年间秋闱不偶。且每次考试都要上省里去,花费又高,耽误时日又多。家里就更揭不开锅了。每次考试回来,母亲刘氏就得饿两三天。

丛员外为了能让六丫头出嫁。广托媒人说亲。不想就说到了莫秀才。当说及此事,莫秀才一听有不少嫁资陪送,不免心想:“我今日衣食不周,环堵萧然,都二十五岁了,中举飘渺,又无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举两得。就是有人耻笑也顾不得了。”于是就允了。

媒人于是对丛员外讲:“莫秀才别看家境不堪,却是个非常有志气的。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而且一表人物,谈吐不凡。若论胸中点墨,那是李太白也比不上。俗话说,英雄不怕出身低贱。攀龙附凤未必够得着。但拔擢英雄于草舍却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将来女婿当了大官,飞黄腾达,他能不念您的好?到时候还不是大把大把银子往您家里搬。”

丛员外本身无所谓,就是怕小女不愿意。只道:“好说,明日就叫过来让我看看。”

翌日莫仁跟着媒人到了丛家。丛玉从隔壁间窥视。果见莫仁生得高岸魁伟,堂堂正正,眉宇间有睥睨苍穹之色,是个不俗的人物。丛玉就不免动心。又兼父亲弟弟怕她克家,一心往外撵她。丛玉见了好的,不及深究内里,就说:“这事儿母亲做主便是。”这就是允了。

于是两家就择了吉日,将丛玉娶过门来。莫仁见丛玉相貌灵巧,喜不自胜。且不费一钱,又喜得百贯嫁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于是对丛玉道:“娘子不弃,慧眼识珠。我一定努力功名,高中金榜。为娘子挣来万贯家财,千光荣耀。”

丛玉道:“日子是过好的。我当初愿意,也是念你有冲天的志气。”

听了这话,莫仁直有“妻贤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慨。当夜,夫妻欢愉无限。

没过几日,丛玉道:“我的陪送,虽然不多,但也够咱们三四年的吃用。你将私塾解散,但专心读书,心无旁骛为是。我和婆婆一起织布,也足可补贴家用。”

莫仁见有了钱,也早有此意。见妻子说开,岂有不欣然应允之理?于是,就将私塾解散,拿着老婆的嫁资,广购书籍,潜心读书。又不吝供给之费,请有名望的先生会问会讲。莫仁天资雄达,才学日进千里。四五个月后,乡试期到,竟秋闱高中。这一下,一扫畴昔之龌龊,邻里街坊都送东送西的恭贺,乡绅大宅都送钱送房子结交。就是岳父也突然从洛州赶来,赞叹恭贺。

看着富丽的大宅子,看着满屋子的珠宝锦缎,看着满案的金银细软。这些都是莫仁用自己的功名挣来的。莫仁不由心想:“仅仅四五个月我就中了举。看来是我的火候到了。”想到这里,不由看看老婆丛玉,忽然感觉这婆娘土里土气,像从山旮旯冒出来的,很谈不上体面清雅。不禁思想道,“早知道今年中举,不怕没有高门世宦王侯将相招赘于我。却不想在这关头,让这婆娘沾了我的清光。自父亲走后,一步错一步。当初娶这婆娘时,以为占了大便宜。岂料,今日算来,却是占小便宜,吃大亏。以后补缺,必须广走门路,结交大员,这样才能仕途畅达。可量岳父一个小小的土员外能有多少门路?若今日我还是单身,凭我的仪表机谋,攀上一门好亲,不是难事儿。可惜……这婆娘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还算贤惠孝顺,未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休弃。真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有了这个心思,这莫仁常有停妻再娶之意了。

后来有听说,他岳父之所以敢用百贯嫁资嫁出女儿,不是因为喜爱闺女、爱怜佳婿,而是因为这六丫头有克弟克家之象,为了打发,避免灾星,这才倒赔嫁资,与了他。莫仁听说,差点把肺管子气炸出来。忿忿地想:“这不是拿我当冤大头嘛?拿我当试验,当挡箭牌,我自受苦受罪,他们好躲在后面享福。妈的,你们以为老子是吃素的?”

只是母亲对这个儿媳十二分地满意。又见儿子娶了亲就中了举,直夸丛玉是福星,给她家冲走了霉运,带来了好运。可不是,第二年,丛玉一胎生了个千金。丛玉不好意思,老太太则十分喜欢,劝道:“你还年轻,以后一定能给我生个孙子。我信你!”而当年又赶上皇太后七十大寿,皇帝特开恩科。莫仁一试春闱,竟也考中进士。真是双喜临门。喜得老太太要不得。

就在这时,莫仁在京师认识了一个同年,叫做许钦,字明威,乃是青州知府许德厚的公子。许钦见莫仁风采逼人,很是喜欢。在一起吃酒的时候,便问道:“敢问年兄,风华正茂,可有婚约?”

莫仁一听,便知其意,思索了一下道:“不瞒年兄,弟早已娶妻。只是拙荆过世多年了。只留下一个女儿。”

许钦道:“冒昧了。”

莫仁道:“不知者不怪。”

许钦道:“恕小弟冒昧。这丈夫无妻,就像房屋无梁,年兄还是早早续弦为好。”

莫仁道:“我久有此意,只是未遇到合适的。”

许钦道:“不瞒年兄。小弟有一妹,今年十八岁了,才貌还说得过去。堪奉箕帚。如果年兄愿意俯就,我就作这个保人。使咱两家永结秦晋之好。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咱俩在仕途官场,也好互相照应扶持。这是公私两便,一举两得的好事。希望年兄意下如何?”

莫仁道:“能得到年兄的青目,小可欢喜无尽。只是在下年老粗疏,不知礼仪。恐不得令妹喜欢。”

许钦呵呵笑道:“年兄何必过谦。有我在,一切不成问题。这样,咱们这就去青州,见过家父。只要他允肯,再加上我从旁说项。此事必成。”

莫仁道:“如此,就叨扰了。”

一到青州,知府许德厚见莫仁仪表不俗,态度轩昂,很是满意。于是,就许下了婚约。没有两个月,知府就给这个未来的女婿谋了一缺,就任济阳县令,隶属青州知府管辖。

莫仁听了这个信息,心想:“果然是朝廷有人好做官。”但是,又不得不踌躇起来,正妻丛玉如何安排是个要命的大问题。而且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万一露馅,得罪上司,那可不得了。官位保不住不说,这性命恐怕也难保。俗话说,无毒不丈夫。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不下狠手是不行的。于是,就着了两个新晋的小厮,吩咐他们,悄悄地把老娘、妻子和孩子都接过来。并对妻子修书一封,教妻子保密身份。不要说是他的妻子,只说是老娘身边的丫鬟。等到了青州,他自有主张。并嘱咐信念完后,一定要烧毁,勿留痕迹。自结婚以来,莫仁对丛玉从来是和风细雨,从没有一语相嗔。此刻丛玉见官人咱三嘱咐,一定是为她好。于是,就烧了信,不仅在婆婆面前自称奴婢,还特特换了一身短衣。以符合奴婢的身份。不叫外人起疑。

一路磕磕绊绊,待到七月初七傍晚时分,终于到了青州郊外。莫仁早已得到新进小厮的讯息,早早地在外等候。一家人见面自是欢喜无尽。莫仁让两个小厮护送老娘回驿站去。自己则带着丛玉和女儿在青州郊外逗留。说是要和妻子共度一艘小船,餐风饮月,以解这数月离别之苦。一路舟车劳顿,丛玉虽然有些疲累。但见夫君如此有心,况又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丛玉欢喜无限,也就不疑有他。

莫仁早已雇了一艘乌篷船。在河边停靠着。等老娘一走远,就携着妻子孩子上了船。夫妻二人在船篷里恩恩爱爱,吃吃喝喝,自不必说。那船顺流直下,就来到了凤凰桥。丛玉见桥上人络绎不绝,天空还有孔明灯乱飞。不禁动了羡慕之心。于是,就央浼夫君停船靠岸,要上桥去看一看。莫仁怀着鬼胎,不免心虚就允了。丛玉抱着弃案登桥,左看看,又瞧瞧,很是高兴。并忍不住买了一个孔明灯。莫仁却怕遇到熟人,或者被人记下面容,不敢多呆。所以,在桥上走了没一半,就拉着丛玉回到船上去。以至于,中间邓亨玉看到了丛玉,丛玉因为紧急错过了邓亨玉。

回到船上,丛玉问:“干嘛这么着急?”

莫仁道:“今天,我只想过二人世界,不想有其他人染指掺和。”

丛玉笑道:“可是有她掺和。”丛玉指怀里的女儿。

莫仁道:“她是我们的结晶,不是其他人。”

丛玉听了,幸福一笑,道:“你把孔明灯放了吧。我们一起许个愿。”

莫仁就把孔明灯弄好,然后点燃。焰火燃起,照亮了丛玉幸福甜蜜的面容。丛玉看着高高升起的孔明灯,双手合十,闭下眼睛,许起愿来。

莫仁斜睨着丛玉,没有许愿。

丛玉许完愿后,见莫仁无动于衷,又看孔明灯飘摇不远,道:“官人,你也许个愿吧?”

莫仁摇摇头说:“圣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就不许了吧。”

丛玉听了,登然不悦,拉下脸道:“我一片好心,在你眼里,原来是怪力乱神。难道我祝福你仕途畅达,是错的嘛?”

莫仁道:“人的命,天注定。尤其是我的命,不是你个小小女子许个愿就能够左右的。自我父亲死后,十多年来,艰难苦恨,受尽白眼。我都没有拜过神、求过佛。今日不照样登科及第了嘛?”

丛玉道:“这么说,你什么都不信,就信你自己?”

莫仁道:“当然。不自信,无以为君子。凡夫俗子才求神拜佛,大丈夫岂能如是?”

丛玉冷冷地看着莫仁道:“我今天有点不认识你了。”

莫仁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我的心里也有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的。”说着,就把丛玉揽在怀里。

丛玉笑道:“你说,你心里也有我。这个也字好像还有别人呦?”

莫仁道:“当然。除了你,还有咱老娘,还有咱们的孩子,还有济阳县的一县百姓。”

丛玉笑道:“滑头。就知道欺瞒我。”

莫仁道:“你有十八个心眼儿。我岂敢欺瞒你?”

丛玉道:“对了。你为何要我作丫鬟打扮过来?”

莫仁道:“原因很简单。因为你太美了。再一打扮,那就把天仙都比下去了。这一路千里迢迢,盗匪多有,就是一时见色起意的也不在少数。如果他们再知道你是知县夫人,那觊觎的人就更多了。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我只好出此下策。懂嘛,我的知县夫人?”

这一通解释十分勉强,却也算通了。丛玉笑道:“我的知县大人,用得着这样小心嘛?你可知道,就因为这个奴婢身份。你派的那两个小厮,对我尽是白眼。就差不把我当人了。”

莫仁道:“回头我罚他们。给你出气。但你要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以后幸福的日子多如枝叶。眼前这点苦算得什么?”

丛玉听说有道理,就点点头。然后打了一个哈欠。道:“我困了。”

莫仁道:“我扶你到船篷里去睡。”说着,就扶着丛玉进了船篷,安排睡好。

过了多时,月亮早已下山。四下黑洞洞的,水域也宽敞敞的。莫仁素知丛玉不会游水。他蓄谋已久的歹意便要实施了。于是,他先悄悄唤醒舟人,让他们在船头用力划船,加快速度。然后,回到船篷唤醒丛玉,说有流星雨,叫她起来快去看。丛玉困累,睡意正浓,本不想去。但一听是流星雨,难得一见。况且丈夫又是再三催促,不好违逆。只好披衣随丈夫来到船尾。

可来到船尾,只见满天星星,根本不见什么流星雨。丛玉道:“哪有流星雨啊?”又道,“这船划这么快做什么?”

莫仁不答,面目凶光一盛,一把就把丛玉推入水中。船速快捷,丛玉来不及叫喊,那船早已十多丈开外了。而且越滑越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莫仁回到船篷想把孩子也丢弃了。但一者这孩子到底是自己的骨血,不忍。再者,莫仁事母极孝。留下孩子,对母亲也算有个交代。那些舟子在船头划船,听见动静,却不知发生何事。刚想去问问,顶头却见主人来到船头,道:“干什么,还不划船。”

那些舟子见说,不好多问。只好划船。一直划出十余里方才停下。黎明时分,停泊靠岸。莫仁抱着孩子弃船登岸。在一家早已订好等我客店住了。那些舟子见少了一个人。很是狐疑,但主人不说,谁敢多事。

五天后,在县衙后堂见到母亲。诉说此事。刘氏抱着孩子,惊问道:“那尸体呢?总有个着落吧?”

莫仁道:“尸身已经火化,运到洛州老家去了。因怕您伤心,所以等料理完了,方敢告诉您此事。”

刘氏道:“可怜的儿媳,竟没有福分。”

莫仁道:“您老放心。儿子一定再娶个好的孝顺您。”

刘氏哪里晓得儿子的狼心狗行。听儿子这么说话,也不作恶意想。只抱着孙女哀叹了几日。后来,听儿子说他和青州知府联上了姻,攀上了高枝。又不禁欣欣然起来。赞叹儿子有造化。

2,

丛玉是只旱鸭子,堕水之后,挣扎没几下就喝了一肚子水,然后就沉入江底。最后怎么浮上来的,谁也搞不清楚。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只因为邓亨玉蓦然看到了她。勾起旧情。邓亨玉这才留恋凤凰桥,最后携着果儿荡舟于河水之上,久久不想离去。这才阴错阳差救了丛玉。

丛玉虽然的得救,但精神受到极大创伤。她想不明白,一向恭敬仁和的丈夫,一向相敬如宾的夫君,一个事母极孝的孝子,一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怎么会作出这等决绝不德的事来?如果丛玉是个不贤、不惠、不孝、不德、不仁、不义且水性杨花、嫌贫爱富的贱女子、恶婆娘,那她遭受如此报应,也是罪有应得。可是自嫁给莫仁,她操持家务,伺候婆婆,又织布洗衣,补贴家用。未尝叫苦喊累,更没有勾三搭四,使丈夫没脸。反而婆婆喜欢,邻里歆羡。更助丈夫高中科第,一扫前耻,飞黄腾达。眼见享福之机,他却贸然下此狠手,断绝人伦。

父亲说,日子是过好的。丛玉牢牢记住这句话。未尝一日或忘。她也坚信这一点。可到头来,丛玉换来什么?是背叛,是抛弃,是杀身之祸。

日子是过好的。

这日子是过好的嘛?

如果是,为什么到她这里却不灵了?

不仅不灵,丛玉还反遭其戕。

丛玉万念俱灰。一颗心沉到了十八层地狱,找不见、看不见生活的意义。直到邓亨玉在她耳边提起她的孩子,这才给了丛玉一线生机。

饶是这样,丛玉依旧在床上躺了一月之久。这一个月期间,丛玉一言不发,给饭就吃,给药就喝。既不言语,也无表情,就是旁人当面说她,背后嘀咕。丛玉听见,也无怨叹。

邓亨玉很想问丛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丛玉不说,邓亨玉也不好问。只好随她。且一旦有空,就坐在丛玉旁边,说说笑话,就是没有话说,便和丛玉一起闷声不语。

一日,丛玉从被褥底下摸出一块金麒麟戴在了脖子上。

邓亨玉看见,笑道:“这块麒麟好眼熟。是我送给你那块嘛?”

丛玉点点头。

邓亨玉道:“你一直戴在身边。”

丛玉依旧点点头。

邓亨玉道:“我一直抱着你,怎么没有发现呢?你什么时候放在褥子底下的?”

丛玉不答。也没有反应。

她俩都不知道,那块金麒麟是苏鸾在给丛玉擦身体的时候发现的。苏鸾见是丛玉的贴身之物,害怕丢了,就放在了褥子底下。而这块金麒麟,自邓亨玉赠予丛玉,丛玉就一直戴在身上。她认为这块金麒麟会保护她,给她带来好运。而且在莫仁行凶之前,这块麒麟的确给丛玉带来了好运。而在莫仁行凶之后,这块金麒麟似乎也保护了她。让她得遇邓亨玉,捡了一条性命。

丛玉道:“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嘛?”

邓亨玉见她开口说话了,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能害我哟?”见丛玉只拿眼睛看着他,邓亨玉就用小拇指勾住丛玉的小拇指,来回一拉,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丛玉见邓亨玉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么小孩子的玩意儿,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虽然这丝笑意一闪而泯,还是被邓亨玉抓到了。邓亨玉笑道:“你笑了。那我就放心了。走,我扶你出去走走。”

二人来到外面,沐浴阳光。然后就走到后花园,浏览了一会儿花坛里的花,最后踏上亭子,在懒凳上坐着。丛玉背靠亭柱,眼外亭外,神情哀怨,一言不发。邓亨玉也不便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丛玉道:“能帮我打听一个人吗?”

邓亨玉道:“可以。你说谁?”

丛玉道:“就是他。”

邓亨玉道:“他是谁?”

丛玉道:“济阳知县莫仁,字弘义。”

邓亨玉道:“好。只是你想知道什么?”

丛玉道:“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母亲怎么样?他应该还有个女儿,女儿怎么样?”

邓亨玉道:“还有嘛?”

丛玉摇了摇头。

邓亨玉道:“这个简单。”

一个月后,回话道:“济阳知县的确叫做莫仁,表字弘义。是洛州新安镇莫家村人。进士出身,上任不足四个月。官声还算不错,官德还不知怎样。只听说十月初八,是他续弦之日。娶的是咱们青州知府许德厚的小女儿许瑶琴。其母今年四十五岁,身体康健。没有病恙。他的确有个女儿,乃今年二月生日,不足半岁。由其祖母养育,目下很好。只是没有名讳。”

邓亨玉原原本本把这话说与丛玉听了。

丛玉呆了半晌,才幽幽道:“怪不得他要行此不仁,原来是贵而忘贱,溺死了我,他好别图良配。”说着,就淌下泪来。

邓亨玉听了“别图良配”这四个字,随即恍然道:“你的意思是,那姓莫的知县是你的夫君。他因为中了进士,想要攀高,所以他不惜往日恩情,对你下了毒手。为他的好姻缘扫清障碍。”

丛玉点点头。却终于忍不住握着脸翻身朝里哭泣起来。

邓亨玉拍案而起,怒道:“丧尽天良,该杀!”又缓和了一会儿道,“玉儿,你想做什么,说!我替你做主。”

丛玉摇摇头,没有搭话。

3,

十月初八。青州知府招赘新婿。府里府外,铺毡结彩,大吹大擂,喜迎新事。莫仁更是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行完大礼之后,到了晚间,莫仁已经被灌的半醒半醉。撞入新房后,见娘子兀自坐在床边等他。

莫仁一笑,强装镇定,醒了醒神儿,走到桌案旁,拿起秤杆,一步一步迈过去,然后坐在新娘身旁道:“娘子,掀开盖头,你可就真正属于我了。后悔不?”

新娘子不答。

莫仁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嫁给我莫仁。保你不后悔。”

新娘子不理他。

莫仁道:“不理我?害羞了?哈哈,待会儿还有更害羞的事儿要做呢。这会子害什么羞啊?”口里说着,已经用秤杆挑开了新娘的红盖头。却露出了丛玉的脸容。

莫仁一见,登时傻了,那酒骤然都做冷汗出了。他还算镇定,没有从床上滑下来。但还是一步一步推开,战兢兢问道:“你是人是鬼?”

丛玉道:“你说呢?”

莫仁怀的鬼胎乱动,不知如何是好,则道:“你到这儿来,你想要干什么?”

丛玉道:“夫君,这才三个月不见,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不是说,你不语乱、力、怪、神嘛?我这个小女子岂能左右得了你?”

莫仁这次真个强装镇定道:“你便真是鬼,我也不怕。”口里虽这样说,但脚底下打颤。斜眼一看,见离门口近了。拔腿就要夺门而出。可惜大门被栓得死死的。莫仁根本推不开。

丛玉站起来道:“夫君。我好痛苦,我的周身全是水。水好深,我够不着天,也够不着地,更抓不住一根稻草。我想喊,但嘴里全是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招手,但你去得好快。我看不见你的身影,也看不见船的身影。夫君,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知道我不会水,还要推我入水?”

莫仁因为做贼心虚,胆魄全无,已经分不清丛玉是人是鬼,则道:“这你不能怪我。怪只怪你是土员外的女儿。不杀了你,我就无法攀上高门大宦的高枝。攀不上高门大宦的高枝,我的仕途也无从谈起。你挡了我的路,我必须推开。这不能怪我!”

丛玉道:“没有我,没有我这土员外的女儿的嫁妆,你如何能中举,如何能考中进士?那时,你怎么不说我挡了你的路?”

莫仁道:“那是我火候到了。非你之功。”又打量着丛玉,笑道,“你以为你是好人家的女子嘛?你这个克弟克家的烂女人。你爹当初把你嫁给我。无非就是想把你赶快轰出家门。免得你克了他们。如今你还想克我?告诉你,我命硬得很。你克不了我!”

丛玉道:“你有没有爱过我?”

莫仁笑道:“爱这个字对于我这种出身的人,是个奢侈的字眼。没有选择,何来爱与不爱?”

丛玉道:“那你在乎过我吗?”

莫仁道:“事到如今,你问这个有意义嘛?你我的恩情,在我推你下水之时,就已断绝了。你想要干什么,尽管来。你活着我尚且不怕,何况你死了!”说到这里,想起一句俗话,叫做“鬼怕恶人”,又见丛玉眼色湿润,不是那等厉鬼模样。想来是好欺负。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冲过去和她拼命。没得以后经常打扰。

可刚要动身。却不知从哪里抢进三个人来。一人从背后一下扣住了莫仁的嘴巴。再一人塞一下就控制住了他的右臂,第三人则控住住了他的左臂。三个人一用力,莫仁就躺在了地上。然后,莫仁右手里就多了一把匕首。一人将他的手臂一拗,匕首就抵在了莫仁的胸口上。莫仁大惊,这分明是要他的命。于是,死命挣扎。可惜,无济于事。想要呼救,嘴巴被堵;想要反击,全身都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最后一人叉开手掌,在匕首柄托上猛力一压。匕首就缓缓刺进了莫仁的胸膛。

第二天一大早,知府和知府夫人坐在厅堂上等着新人过来请安。却久久不见人来。知府见新人贪于床笫,竟忘了礼数,岂有此理。生气了。于是命府里的丫鬟去唤。丫鬟推门而进,见姑爷死在了地上。却不见了小姐。吓得忙去禀告。

知府听了更是吃惊不小。忙过来察看。见姑爷的确死在了地上。再一查找,小姐原来被绑在了床底下。知府一面令仵作检验尸体。一面询问女儿怎么回事。女儿许瑶琴受了惊吓,但事情还依稀记得。道:

“女儿坐在新房里。不知怎么就晕了。醒来时,就已经被绑在床底下了。后来就听见姑爷走了进来……”然后就把自己听见的对话全说了出来。

许知府道:“你说得全是真的。”

许瑶琴道:“是女儿亲耳听到的。这莫仁不是说他妻子弃世多年了吗?原来不是。他是想骗取咱们的婚姻,故而杀死了他原来的妻子。没想到,他妻子于昨晚来索命了。唉,天可怜见,他妻子冤魂不来,我就跟杀人犯成亲了。”

许德厚道:“不要乱说。”

许钦道:“爹,事不宜迟。我去洛州查一查就。您再着人去问问莫仁的母亲。这真相就大白了。”

许德厚点头。

两个月后。许钦查问明白。证明妹妹瑶琴所说没错。莫仁的母亲也承认儿媳丛玉进来才死。尤其是莫仁身边那两个小厮。他们说当初没说要接知县夫人。而是知县母亲和一个丫头。然而,七月初七傍晚,行至青州郊外,莫知县就把丫鬟接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丫鬟。

而仵作说,莫仁似乎乃是自己手握利刃,刺进胸膛而死。别无发现。

这前后一对景。许知府也认为莫仁是恶事做得太绝,乃为厉鬼索命而去。只是案状上不能这样写。只说,莫仁因为妻子骤然离世,不能接受。终于自杀以殉。

可怜是刘氏,没三个月,儿媳不明不白死了,尸体都没见着。而儿子也无缘无故殉情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受得了。不久之后,精神恍惚,哀毁过度而死。而在此期间,她的孙女也不知怎的,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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