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傅必坐在茶桌旁,手边是一卷书和一根竹板戒尺,戒尺宽一寸、长三尺,两头被磨得油光,傅文征以前没有少挨这个打。
傅必进一脸严肃地看着傅文征走进去,目光没有上次那么凌厉冰冷,却也丝毫不和善。
傅文征规矩地问了安后,就立在房中央,目光将书房扫视一圈,书架和书桌上书不是很多,大多是一些账本。
早年傅必进也被老太爷逼着读书,他也读不进去,后来考过几次秀才,没考上,三十多了还是个童生。因为傅二叔参军,他要照料家中老小和生意,也就弃文从商了,加上长子读书很有长进,把希望寄托在长子身上。
如今长子遭人陷害,病倒在榻,以后再难进取,他便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幼子身上。
“你娘说你这一个来月都在房中读书,没有半点别的心思,为父倒是不信。”傅必进冷哼一声。
能看两天书都已经烧高香了,还一个月?
以往哪次打得不狠,也就被打后的那两天记着疼,听话些,过了两天就开始糊弄起家人,夫人素来宠这个小儿子,处处护着,很多时候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但这次决不能再姑息。
无论如何要把幼子给拉到读书的路子上。就算读书不行,也坚决不能让他动参军的念头。
他翻开书本,又拿起戒尺在书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傅文征下意识握紧拳头,那种小时候被父亲和先生临时抽背书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记忆中的疼痛也跟着涌上来。
“上前来。”戒尺指着前面的位置,正好是戒尺打到他伸出手掌的距离。
傅文征没有上前,反而朝后退一步。
“太近了,我紧张,会想不起来的。”
什么紧张会想不起来,想给自己偷懒找借口。
傅必进指着他准备开骂,看到儿子规规矩矩站着,望着他的目光带着诚恳,忍下怒气。
“好,你就站那儿。”他顺了口气,“既然读了这么些天,书应该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从头背吧!”
“从头?”傅文征愣了下,“从哪本书的头?”
傅必进被激怒,手中书朝茶桌上重重一摔,提着戒尺就冲上来。
傅文征一边躲一边急忙大喊:“儿子记起来了,那个……曰若稽古,曰若放勋……”傅文征语速极快,一口气背了十几句,傅必进冲到跟前时步子顿住,扬起的戒尺慢慢收回去。
让他背书,他还调侃起老子,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还问背哪本?
但凡这小子出口慢半拍,中间顿一分,他今天非将他打得爬不起来。
让他再耍滑头!
傅文征其实冤枉,他不是故意调侃傅必进,是这些天胡乱翻书,真不知道傅必进考他功课是哪本。
也幸亏傅必进摔书的时候他瞥见了书封上二字。
傅必进慢慢消了怒气,退回到茶桌边,脸色和缓许多。傅文征这才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背。
背了一会儿,口干舌燥,他停下来,故意清了清嗓子,空咽两下,眼睛盯着茶桌上的茶壶。
傅必进听了这会儿,听他不仅背得熟练,甚至没有丝毫错误,心中早就满意地频频点头,面上却是故意绷着。冷淡地道:“喝两口,继续。”
傅文征道了句谢,立即过去灌两口茶,刚开口接着背两句,傅必进打断他,从后面任意截取一句话,让他接着背,傅文征想都未想,顺着背下去,依旧流利。
傅必进有些诧异,又朝后翻了几页,挑了一句,让他接。傅文征依旧没做犹豫,很自然地接上。
这么些天还真下功夫了?
他有点不信邪,瞥了眼自信满满的儿子,又多翻几页,想找一句难的,发现都不够,又连翻数页,挑了半天挑出一句。
傅文征不假思索,便接下去背。
如是数次,傅文征都能够接住,并且一字不差背下去,语速很平,不急不缓,甚至没有卡顿的情况。
傅必进由最初的满意到后来的怀疑,现在是震惊。
看着儿子自信而沉稳模样,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小儿子什么时候这样优秀过,就是长子也做不到这般从容不迫。
他袖中的手暗暗拧了把自己的腿,嘶——疼!
不是梦,是真的。
上次一顿打,打开窍了?
他清了几声嗓子,叫停儿子,任意截取两句话,考教儿子文意注释。
傅文征略略思考,很快说出古今几位大儒对此作的注释,并说出自己见解。
傅必进更觉不可思议,又反复考问数次,傅文征对答如流。
傅必进在心中啧啧称赞。
却也不由坚信:孩子还是要狠打才行!
“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傅必进回过神,看了眼手中的书,又看了看儿子。
这还用考什么?
他放下手中书和戒尺,又看着儿子,越看越觉得好。
心中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一忍再忍,不能在儿子面前失了威严,更不能让他因此得意。
“这些天功课尚可。”他不咸不淡地说几句教训的话,“想要通过童试,光背书还远远不够,以后要学的还很多,万不可焦躁,不能有半分松懈。”
傅文征低低应声,已经瞥到傅必进那眉梢上的喜色。
这也难怪,毕竟他亲儿子可从没有这么让他满意过。
“儿子下面要读什么书?爹什么时候考问功课?”
乖巧听话都装到这份上了,若不继续装下去,显得有点刻意了。
先把全家哄好了,不愁他们不松口让他习武。
“这个……咳……”傅必进眉头皱了下,“为父这段时间忙,常不在家,正好你大哥最近身体好转,也一直惦记你读书进展,以后读书学文上的事情为父会让你大哥考问检查。”
其实是你这方面的学问也就到这个水平了吧?
心中编排归编排,面上却认真应是。
从傅必进的书房出来,七步迎上来,一张小脸笑成一朵花。
他刚刚在廊下将里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从没见过自己主子能背书这么流利。
这是第一次考问功课没有挨打挨骂就放人的。
“三爷,这回老爷肯定心里乐着。待会儿小的还要去给夫人说,让夫人也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反正他不高兴。
这次让傅必进满意,让他看到了希望,后面不知道要怎么逼着自己读书呢!
目前情况,也只能够这样应付。
现在身体康复些,功课也过了,是该好好出去逛逛,来到傅宅月余,还没有踏出宅门亲眼看看街道。
现在三月春光,再活一次,怎能辜负。
刚走到前院,傅文翰从后面追来,气喘呼呼扑上来就搂他脖子。傅文翰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身高蹿出他一个头,一条手臂全都压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
他反手也去搂傅文翰脖子,因为身高差距,几乎是强行扒拉着对方,扒得对方难受,将他手臂甩开。
他也毫不客气将对方手臂推掉。
“不高兴?我瞧大伯挺高兴的,兴冲冲地朝伯母那边去呢!不会又被揍了?”傅文翰故意调侃。
“你巴不得我被揍是吧?”
“净说没良心的话,哥哥是那种人吗?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镇子上前些天新开了一个茶楼,老板娘是南方人,茶点都是江南口味。”
不待傅文征答应,手臂已经重新搂过来,直接将人夹在臂弯里拖走。
傅文征完全像个被人套住脖子牵着走的小牛犊,不仅样子难看,姿势还十分难受,原本白皙的小脸也憋通红。
“傅二,你欺负我是不是,我记仇的,过两年我也能长成七尺男儿,到时……”
“你这瘦干的身板,就算长到八尺也没啥用,哥哥一样欺负得了你。”
“我记着了,你等着啊!”
“哈哈哈,哥哥等着。”
他们前脚刚踏出府宅,傅必进后脚就落入苗氏的房中,笑得一张嘴合不拢。
进门就喊:“夫人,为夫有好事与你说。”
“是征儿书背出来了?”苗氏掀着帘子从后室笑着走出来。
每每丈夫考问小儿子功课,她都差人去盯着,就怕出事。刚刚下人来报说书房内没什么动静,就见三爷出来了。
她正猜着,丈夫就过来了,还这般高兴。
“何止背出来了!”傅必进哈哈大笑几声,拉着苗氏在桌边坐下,激动地说,“一字不差、流利背出来。考教的问题也都对答如流,答得为夫都差点拍案叫好了。”
他高兴地拍着大腿说:“短短月余就能够将书背下来,并且前朝当世大儒的释文也都背出,有自己独特见解。夫人是没瞧见咱们儿子当时从容淡定的模样,为夫都怀疑是做梦呢!”
“夫人,你说咱们征儿是被打开窍了?还是文曲星附体了?读了八-九年书都不及这一个月有成效。”
傅必进越说越兴奋,越兴奋越说个不停,心情激动,不亚于当初听到长子得了院试案首。
自从长子病倒后,他觉得傅家无望,心情沉重,郁郁寡欢,现在又看到了希望。
苗氏却是翻了他一眼,上次将儿子打得皮开肉绽,想来就心疼,责怪丈夫:“儿子小不懂事,要慢慢教,你没个耐心,就知道棍棒捶打,你越打他越不想学。孩子还是要哄着,你不看到效果了吗?”
对于丈夫粗暴式的管教,苗氏素来不赞同。还不忘教训丈夫一句:“这个月也幸得我拦着你,没让你去训他,否则还指不定跟以前一样呢!”
傅必进今日心情好,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主动认错:“是为夫心急了,以后都听夫人的。”
“哎呀——”傅必进越想越开心,又拍了拍大腿,摇头笑着感慨,“照此下去,征儿过不了几年也能够考个秀才回来。将来乡试、会试也都有指望。他们齐家出了个进士,咱们傅家也一样可以。”
连童生都不是,就畅想着乡试、会试考中,这未免想的太远了。
看着丈夫如此高兴,苗氏也不忍心泼冷水,想想总能给人希望。
傅家被齐家压了这么多年,长子中酒毒之事,虽然没有证据指证齐家,但最大的嫌疑就是齐家。
小儿子出息,傅家也能够扬眉吐气,说不定还能为长子讨个公道。
夫妻二人都怀揣着无限希望,开始想入非非。而傅文征接下来做的每件事,更是让他们觉得这么多年白白耽误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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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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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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