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郑逸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经脉的空虚感中醒来的。

他发现自己躺在学堂里间的另一张临时铺设的简易床榻上,窗外天光已大亮,鸟鸣啁啾,仿佛昨夜的生死挣扎只是一场噩梦。但体内那明显滞涩、不足以往七成的内力流转,以及胸口隐隐的闷痛,都在提醒他付出的代价是何等真实。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因虚弱而有些踉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不远处的另一张床。

魏祁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但脸色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死灰,虽然依旧苍白,却隐隐透出了一丝生气。他的呼吸平稳悠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陈大夫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魏祁取下身上的银针。看到郑逸醒来,他连忙起身行礼:“陛下,您醒了?感觉如何?”

“朕无碍。”郑逸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他的视线牢牢锁在魏祁身上,“他……怎么样了?”

“回陛下,魏帅脉象已然平稳,那股暴走的毒性被陛下以至纯龙气强行压制,暂时无虞了。”陈大夫语气中带着钦佩和后怕,“只是……魏帅身体底子损耗太过,此番又历经大劫,虽保住了性命,但何时能醒,醒来后又能恢复几成……老朽实在不敢妄断。”

能活下来,已是万幸。郑逸心中巨石落地,一阵虚脱感袭来,他扶住额头,缓了片刻。

“那位前辈呢?”他想起那神秘的笛声和指引。

陈大夫摇了摇头:“老朽不知。昨夜笛声和话语消失后,便再无声息。那位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郑逸沉默。这位高人两次出手挽救魏祁性命,却始终不肯露面,其身份和目的,成谜。但无论如何,他心中充满感激。

他挣扎着起身,走到魏祁床边坐下。经过龙气温养,魏祁的手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刺骨,虽然依旧凉,却有了些许温度。郑逸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心中百感交集。

以三成内力、乃至冒着重伤的风险,换回他一线生机,值得吗?

郑逸看着魏祁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答案清晰无比——值得。

只要他活着,一切都值得。

“陛下,”小厮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低声道,“陈大夫吩咐的,给您补气固元的药。”

郑逸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让他精神稍振。他知道,外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处理。赵无庸和玄鸟卫还在村外,朝堂得知消息后不知会掀起何等波澜,还有那南疴国的隐患……

但此刻,他只想守在这里,等他醒来。

时间在宁静中缓缓流淌。郑逸调息着受损的经脉,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魏祁。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魏祁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手指,忽然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郑逸呼吸一窒,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紧接着,魏祁那浓密如鸦羽的眼睫,开始轻微地颤动,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

郑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过程。

一下,两下……终于,那双紧闭了三日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初时,眼神是涣散的、迷茫的,没有焦点地望着头顶的房梁。阳光有些刺眼,他又下意识地想闭眼。

“魏……魏祁?”郑逸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魏祁涣散的目光微微凝聚。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落在了床边那张写满担忧与疲惫的俊朗脸庞上。

四目相对。

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缠绕。空气凝固,万籁俱寂。

魏祁的眼中,先是茫然,随即是辨认出的惊愕,然后,那惊愕迅速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的沉寂。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喜,只是一种穿透了生死、看淡了荣辱的疲惫与……疏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沙哑的气音。

郑逸连忙端起旁边小几上的温水,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边。

魏祁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了几下,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那火烧火燎的喉咙才稍稍缓解。

“……水……”他终于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还有哪里不舒服?”郑逸放下水杯,声音依旧放得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魏祁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但那微微颤动的眼睫,显示他并未睡去,只是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清醒,以及……面对郑逸的复杂心绪。

郑逸看着他这副拒绝交流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却也不敢逼迫。他能醒来,已是上天眷顾。

“你刚醒,需要休息。别多想,一切……等你好了再说。”郑逸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

魏祁依旧没有反应,仿佛又陷入了沉睡。

但郑逸知道,有些东西,从魏祁睁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那层名为“周起明”的伪装,在那双清冷沉寂的眸子注视下,已然彻底剥落。

他们是郑逸和魏祁。是君与臣,是“刽子手”与“枉死者”,也是……曾经生死与共、情愫暗生的少年挚友。

这重见,隔着三年的血肉模糊,隔着二十万冤魂的血海深仇,该如何自处?

接下来的两日,魏祁时醒时睡。醒来时,也大多沉默,除了必要的进食饮水,几乎不与郑逸交流。郑逸也不强求,只是默默守在一旁,处理着由玄鸟卫秘密送来的紧急奏报,或是运功调息,恢复内力。

平安村在村长的组织下,开始清理战斗痕迹,安抚人心。村民们知道了“周先生”的真实身份,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担忧和一种复杂的敬畏。那位平日里温文尔雅、却身负旧疾的先生,竟然是传说中的魏帅?而当今圣上,竟为了他亲临险境,甚至与自己的亲卫对峙?

这其中的波诡云谲,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够揣度的。他们只知道,是魏帅(周先生)一次次保护了村子,而如今,他和皇帝之间似乎有着极深的牵扯。

第三日清晨,魏祁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靠在床头,由小厮喂着吃一小碗清粥。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窗外,看着村民们忙碌的身影,眼神依旧平静,看不出情绪。

郑逸处理完手头事务,走到床边。

“感觉可好些了?”他问道。

魏祁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一阵沉默。

郑逸深吸一口气,知道有些话,终究要说开。他挥了挥手,让小厮退下。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魏祁,”郑逸看着他,声音低沉而郑重,“三年前,明英台……我……”

“陛下。”魏祁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郑逸的话堵在喉咙里。他看着魏祁那副油盐不进、仿佛一切皆已看透的模样,心中一阵烦躁,却又无可奈何。

“你信我吗?”他最终,只问出这三个字。千言万语,似乎都凝聚在这简单的问句里。

魏祁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清晰地与郑逸对视。他的眼眸漆黑,如同深潭,映着郑逸有些急切和不安的脸。

他看了他很久,久到郑逸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像是一个笑,却又毫无温度。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陛下是君,魏祁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郑逸的心脏!比任何指责和怨恨都来得残忍!

他不是不信,他是……不在乎了。

不在乎他的苦衷,不在乎他的悔恨,甚至不在乎他此刻的弥补。那场“刑门问斩”,斩断的不仅是他的生路,更是他对他全部的信赖与……可能存在的、超越君臣的情谊。

郑逸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魏祁,已经重新转回头,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诛心之言,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彻底关上了沟通的门。

空气,再次凝固成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学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赵无庸刻意提高的、带着焦急的通报声:

“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南境……南疴国大军异动,疑似集结,边关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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