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越桐对着镜子换了套衣裳,又略略梳妆,把观音寺尼姑送的素菜素包子挑选了一半出来,装在一个大漆描金的食盒里面,让小萧提了,往东院去了。
巩府这大片宅邸,是在巩庆毓父亲手里建造起来的,建造之初,就分了东西中三路。
巩庆毓是嫡子,又有官位又有爵位,住了中间的正房。
西路原来住的是巩庆毓的二叔,他二叔出家后,便圈起来给他做成了修行的寺庙,在寺庙后面给他妻子于氏留了一小块地方住。
东路那一带,前头是祠堂,后面是一大长排房屋,也十分壮丽,给了巩庆纶两口子住,季姨娘是巩庆纶生母,便住在东院后头。
乔越桐走到东院后头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听到还有戏子在低唱,越走离那唱戏的人越近。
乔越桐掀开季姨娘屋里的帘子,只见一个小生扮相的戏子站在屋中央唱戏,季姨娘闭着眼躺在一张贵妃榻上,两个小丫鬟跪在地上给她捶腿。
小生一见乔越桐,慌忙收回水袖,止住了嗓音,低头站在一旁。
季姨娘浑然不知乔越桐来了,闭着眼叫道:“唱啊!怎么停了!”
乔越桐笑道:“季姨娘,好自在啊。”
季姨娘睁开眼,吓得几乎从贵妃榻上跳起来,她一抹脸,定睛一看还真是乔越桐,她忙赔笑道:“这不是他嫂子嘛!丫头们怎么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季姨娘看乔越桐脸上不悦,近日又听闻她和儿媳王鸾之间的过节,知道她是个厉害的角色,便又改口:“来,大少奶奶快里面坐。”
乔越桐坐下来,让小萧把从庙里带回来的斋饭给她拿了出来。
季姨娘道:“少奶奶留着吃吧,庙里求来的都带着福气,还想着让我得好儿。”
乔越桐郑重问道:“这么晚了,怎么也不叫戏子们歇歇?”
季姨娘先使了个眼色,让那唱戏的小生快躲起来。接着,她皱皱鼻子,吭吭哧哧说道:“这个小戏子一直唱不好,气得我没法子了,不得不单拎出来教导她。”
乔越桐四下里看了看她的屋子,橱柜桌椅,古玩字画,也够华丽了。看来她儿子照顾她不少,比于氏那里不知强多少。
乔越桐把目光又转向季姨娘,她还不算老,四十岁上下,和她儿子一样,也是个瘦巴巴的人,嘴唇又薄又紫。
乔越桐转入正题:“这么晚打扰你老人家了。明儿我想带几个戏子出去给人祝寿,劳你给我挑几个出色的。”
季姨娘身子向后一仰,口气很重:“少奶奶在家听什么戏都使得,只是要带他们出去不好吧,将军又不在家,丢了丑怎么处。”
乔越桐笑起来,道:“将军他会管你这个事,我还不知道他。你老别担心,我这是去官宦人家祝寿,还能带他们为非作歹。”
季姨娘脸倒热起来,她对乔越桐是早有耳闻了,虽是个大姑娘的样子,但内里是个硬骨头,如和她对着干,怕没有好果子吃。
季姨娘只好道:“带出去也行。那我明天陪着少奶奶一起去吧,少奶奶一人也忙,我跟着去,省得他们淘气。”
乔越桐思忖片刻,也不过多一辆马车的事,便道:“那可能得劳驾你老起早了。”
季姨娘露齿笑道:“这又何妨。”
乔越桐说完事已不早了,便告辞回去。
第二天,乔越桐、小萧一辆马车,季姨娘带着四个戏子一辆马车,丫鬟老嬷嬷一辆马车。
到了袁御史宅上,他妻子杜氏亲来迎接,把乔越桐安排在袁老夫人的旁边坐。
这日天好,也无风。
过了午饭,大家都搬到院里听戏。
袁老太太指着桌子上的玫瑰酥,让她儿媳杜氏分给乔越桐和刘太太吃。
袁老太太咳嗽了一阵子,说道:“我这儿子是孝顺,从吃的到穿的都安排到我心坎里了,就是这戏,没有大价钱请不到好戏班啊。亏乔夫人从家里带来这四个戏子,叫我好不过瘾。”
乔越桐笑道:“他们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一会儿这出唱完,再让他们给老太太唱《宝莲灯》”
袁老太太喜得皱纹都舒展开了,对她儿媳叫道:“还不快叫你男人进来谢谢乔夫人。”
不一会儿,袁御史和杜氏并排走进来。
他们夫妻站在乔越桐前面,深深一揖。
袁御史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多谢乔夫人为家母祝寿,这番劳动,叫袁某无以回报,惭愧惭愧。”
乔越桐站起来笑道:“快别这样子!我受不起!难得和老太太投缘,袁大人言重了。”
袁御史很生硬地咧嘴笑笑,作了一揖,退了出去。
乔越桐也退席跟了出去,急走两步才跟上袁御史。
乔越桐喊道:“袁大人留步!”
袁御史在穿堂门口停了下来,他僵在那里好久才转过来身子。这男人身姿清癯而挺拔,面容严厉,年纪轻轻还留着八字胡,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
他道:“乔夫人一定是知道我要弹劾巩将军,才来为我母亲过生日吧?”
乔越桐微微笑道:“也不全是,也是为了你。”
袁御史脸色一变,一双剑眉陡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乔越桐直接说道:“你不用紧张,我没有其他意思。我看了你弹劾巩庆毓的折子。”
袁御史瞳孔震动,道:“你还看了我的折子?谁给你看的?”
乔越桐道:“你妻子。”
袁御史甩着袖子,骂道:“我就知道是那个贱人。”
乔越桐道:“我觉得你的文采真好,只是用来弹劾人还差点火候,恐怕是要白费工夫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参了。”
袁御史自考取功名以来,的确没有干过大的事迹,在御史圈里非常卑微,他只觉得是怀才不遇,这次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弹劾巩庆毓,竟然还被一介妇人批驳,心中不甘。
他冷笑道:“妇人之见!你能懂什么,别以为你来给我母亲祝寿就能收买我……督察百官乃吾之责任,我非阴险小人,词采自然磊落光明。”
乔越桐道:“袁大人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但是你写的折子我是看了,就你罗织的那五六条罪名,什么骄奢无度,行为逾矩,纵容家奴,这些都是一些隔靴搔痒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便你呈到御前,圣上相信了,巩庆毓军功在身,威望正盛,岂是你一份折子扳倒;倘若圣上不信,你反落得个妒贤嫉能的臭名,更不好。”
袁御史听了这话,像是被人踢了几个窝心脚一般。
他看着乔越桐,眼神恍恍惚惚,半晌说道:“你这话不过是危言耸听!皇亲国戚都可参劾,巩庆毓为何不能参劾!本朝以来,路边听闻的事都可奏陈,巩家为什么不能弹劾。”
乔越桐摇摇头,“我们巩家今时不同往日了,早就收敛了。”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这是你母亲昨日给你求的签——你现在所做的都是徒劳无功啊!”
袁御史接过签纸,扫了一眼,道:“这是怪力乱神!”
乔越桐看他实在可怜,说道:“袁大人,虚的你不信,我就说实的。也许你不适合做御史,御史的折子往往一阵见血,句句毒辣,而你折子写得流彩奕然,如歌如颂,只是你身在庐山而已。你若相信我,可以到我娘家去,找我父亲,他现在是吏部的官,或许能为你指点迷津。”
袁御史在官场混迹了五六年,碌碌无为,从来没人这样指点过他,他以为他有风骨,有才学,只是怀才不遇罢了。今日听一个女子指点他,先是心里无法接受,但忽然又觉得如梦初醒。
他站在风中久久不能说话,眼眸中渐渐燃起一丝光亮。
乔越桐早已里去。
她沿着袁家的藤蔓小路,信步慢走,此时已进晚秋,枝条上缀满了红豆似的果实,鲜艳可爱。
乔越桐站住脚步,在此欣赏,抬头猛见自家的小戏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她穿着沉香的戏服,脸上的油彩也没洗,一头撞到乔越桐怀里。
乔越桐抱住她,问道:“你怎么了?戏停了?”
小沉香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我撒谎……说出来解手。我就只能说……几句话。求奶奶救我们啊!”
乔越桐俯身看着她:“此话怎讲?”
小沉香道:“季姨娘逼我们做妓·女!”
乔越桐听后,如当头晴天霹雳,拉着她:“这话不是乱说的!你哄我呢!”
小沉香道:“我要是骗奶奶,下辈子连戏子也做不成,只配托生个猪。”小孩子说着说着泪就流下来了。
乔越桐道:“好孩子,快别哭!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救你们。”
小沉香道:“这都快一年了,我们闲的时候,季姨娘就带我们出去串门,为了几个钱就叫我们陪唱,若有人出高价,她就叫我们陪酒陪睡觉。戏班里过十五岁的女孩都被睡过了。我姐姐不从她,她就拿针扎我姐姐。”
乔越桐脑袋“嗡”地一声,心被掏了去一样。这刚给袁御史打了保票,又出了这等惊天丑闻,幸好没被袁御史知道,倘若被袁御史抓住,就是再立十个军功也不够挥霍的。
乔越桐抓着小沉香道:“你可不能骗我!这不是闹着玩的。当真是叫你们做那下贱的事儿。”
小沉香撸起袖子,只见胳膊上满是青斑,“奴才不敢骗奶奶!奶奶看,这都是季姨娘打的。季姨娘跟着我们出来,奶奶难道就不起疑!她是怕我们出来会跟奶奶告密,不放心我们才跟着一起出来的。”
小沉香一听鼓声,快要该她上场了,便跪了下来:“求少奶奶一定要帮帮我们。”
乔越桐道:“你快去登台吧!我在府里没那么大权,只怕还要给你们将军说一声。你回去暂且忍忍,我定有办法。”
小沉香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冒险求情管不管用,只好爬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往戏台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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