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霍嚓!
顶空骤然劈开两声清厉巨响,夜幕沉重落下,将全晟京罩进一片幽暗。
积聚整日的暴雨倾泻而下,噼噼啪啪砸在了青瓦片上,宛若万千铁骑踏在耳畔,震得屋里人心惊胆颤。
云府内,一袭明媚红衣正穿行在雨帘中,磅礴雨势也丝毫没能减缓她的步子,黑色锦靴踏在青石板路上,水珠飞溅起,沾湿她裙摆,瞬时变得笨重不堪。
云朝兰顶着暴雨奔至芙蕖苑,恰好撞见燕儿端了汤盅从屋子里走出,忙抬袖擦去面上雨珠,逮住人急切问:“阿姐现如何了?”
“二姑娘。”燕儿福了福身,遂地轻叹,“姑娘得知赐婚之事便吓晕过去,好不容易醒来,又火急火燎去了夫人那里安抚一番,回来后便独自闷在被子里哭了许久,这会儿倒是哭累睡下了。”
听罢担忧愈甚,云朝兰正要越过人去推门,不料却被燕儿轻声拦下。
“二姑娘刚淋了雨,还是先随奴婢去沐浴换身干衣裳吧,免得染了寒气。姑娘见您这般,也是要心疼的。”
杵立思忖须臾,也觉燕儿所言极是,云朝兰点点头,忧心地看一眼紧闭的雕花门,便随在后头去往浴房。
可待沐浴完再折回,那扇门依旧紧闭,屋内瞧不见丁点光亮。立在门前,秋风吹来,顷刻散尽她身上的热气。
云朝兰不多犹豫,推门悄步入内。
凭借记忆和屋外透进的微光,寻摸到床前,穿过轻纱帷帐,却一眼瞧见被褥高高耸起,窝在里头的小身子时不时颤抖两下。
显然人是醒着的,她微微皱眉,小心翼翼掀开被褥。
本以为她看见的,会是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伤心脸,不料却先是道天青色暖光钻进视线,待云朝兰适应,紧接着便清楚瞧见了缩在被窝里的那颗毛茸茸脑袋。
少女弓着身、仰起小脸正慌乱看她,白嫩纤细的两只手尚死死捂着话本,似是生怕被谁发现。
云朝兰愣怔住。
随后反应过来,嘴角一抽,有些哭笑不得,明知故问:“阿姐在做什么?”
“阿兰,是你啊!”
云朝芙也看清来人,登时松口气,骨碌爬起坐好,将那颗夜明珠攥在掌心,一脸地高兴。
“我还以为是燕儿呢。”
“阿姐这是又瞒着燕儿,夜里偷偷不睡觉?”几下蹬开绣鞋,云朝兰也钻上床榻,拿起话本左右瞧两眼,然后又无甚兴趣地放下,“阿姐竟还有心思看闲书,看来是我白担心一场了。”
“才不是……”
撇撇嘴,将话本搁到一旁,云朝芙轻叹,“方才做了噩梦,醒来后便再睡不着,又怕想得多了难受,这才翻起话本的。”
“阿姐不愿嫁?”闻言敛起笑闹心思,云朝兰端得一脸认真,“那我陪阿姐去找爹爹,爹爹若去求情,圣上或许能收回决定。”
夜明珠的幽光静洒在少女娇美的面庞上,多添了份脆弱易碎感,云朝芙苦笑摇头。
“圣命难违,何况对方还是那位少将军,战功赫赫,眼下又值阳州大胜,爹爹若真去了,不论成与不成,君臣之间必生嫌隙,不妥。”
正是念及此,她醒来才会立即去爹娘屋里,一来是为安抚娘亲,二来也是为阻拦爹爹。爹爹向来疼爱她们姐妹,她只要说句不愿,怕是丢官乃至得罪圣上,也是要将这事驳回的。
“阿兰放心,阿姐已想通了。”
她牵起云朝兰有些冰凉的手,含笑安抚,“反正有爹爹撑腰,嫁到将军府里也没人敢欺负我。再说少将军,若不能同他和如琴瑟,那便做到相敬如宾。你也说过,少将军为国杀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嫁过去未必有我们想的那样不好。”
“可……”
云朝兰本想说,好将士未必也能是个好夫君,但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回去。阿姐性子虽散漫,可在大是大非前,比她要端得清,这些道理何尝不明白?不过是怕她和爹娘担心罢了。
沉默片晌,她整理好思绪,释然一笑:“只要是阿姐做的决定,我都支持。对了阿姐,你可想知道少将军长何模样?听说人就在晟京,我可以明日偷溜进将军府瞧上一眼。”
“万万不可!”云朝芙急忙制止,“太危险了,若被当成刺客那还得了?何况,我今日在街上已瞧见过他。”
“少将军吗?”云朝兰惊讶睁大了眼,“那他长得可好看?”
“他……”
云朝芙抿紧唇,微垂眼帘,“看着有点凶。”
避开了好看与否,而只回“有点凶”,云朝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来少将军真如传闻,长得五大三粗。她不免惋惜,阿姐这般好看的女子,还是与章国公家翩翩如玉的公子较为般配。
不知小妹心中所想,云朝芙已暗暗在逼迫自己接受起那张凶面。到底是日后的夫君,再不喜欢也是要看的。
想着想着,她一咬牙,坚定抬眸。
“阿兰,你再多跟我讲讲少将军的事吧。”
与她截然相反,小妹自小喜欢打打杀杀,不羁不拘,一副侠肝义胆,幼时还偷偷寻了个师父学了几招本事。后来年纪见长,虽出落得越发水灵,可这性子也是愈来愈像男儿。
自打少将军初次领兵便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晟京,小妹就将其视作表率,这些年更是将那些事迹打听得清清楚楚,若想多了解少将军,问小妹定不会有错。
云朝兰闻这话,自是也欣然应下,毫不吝啬地就从洛君行首次上战场讲起。
赐婚当夜,姊妹两人对坐,云朝芙就这般听着未来夫君的骁勇事迹捱到了天明。
婚事很快定下,就在半月后,于云洛两户大家而言,日子实属匆忙,可奈何圣上分外注重这桩亲事,处处催得紧,一切才不得不快马加鞭筹备。
好在虽是紧赶着,但活儿也干得精细,成亲前日,喜庆和热闹便漫袭晟京上下。就连素日清冷的将军府,彼时也挂满喜布和红灯笼,婢子小厮正为新夫人的到来奔走忙碌个不停。
书房内,一早便被传唤来的十几名将士正排排坐,时而听听屋外动静,时而又忐忑看向书案前的少将军,端着茶盏个个难安,无不暗暗在心里揣测着,这样急着叫他们来,只怕是发生了大事,紧接着又默默反思起近些日自己的所作所为。
战战兢兢许久,才见洛君行放下手头公务,抬起头,幽眸里渗出许许冰寒。
众人心一惊,忙不迭放下茶盏,坐得端正。
“诸位可都成过亲,有了家室?”
冷淡的嗓音压在耳畔,将士们心一沉。
竟是还会牵扯到妻儿的大事?
众人面色严峻,零零落落点头应“是”。
“少将军,我等可是犯了错事?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无论如何,还请少将军放我等妻儿一马!”有人壮着胆子开口。
其他人听了,立时也纷纷跟在后头求情。
就连候在书案旁的褚七,也对主子今日之举甚是不解。
听着你一句我一句,洛君行语噎良久。
“不是。”
他沉声开口,“今日找诸位来,是有一事想请教。”
将士们面面相觑。
轻咳了咳,洛君行认真问:“诸位以为,娶妻后,该如何待妻?”
话音落,屋内骤然陷入沉寂。
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试探接了句:“唯娘子是从?”
洛君行闻声看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是仔细在听。见此,众将士心里的石头才总算落地,虽惊但也纷纷高声接上。
“少将军!娘子得宠着才行。”
“还得纵着,她说的做的都该是对的!”
“属下视娘子如命。”
…
洛君行耐心听着,又尽数默默记下。
虽说娶妻非他本意,可既然娶了,他想不管如何也都要好好待之,如此才不会耽误人家姑娘的一生。
不料屋里正说至兴头上,屋外却突然响起了急步声。
“少将军,郸州有急报。”
洛君行闻声走出,接过书信细看,接着眉头紧缩。
沉默好片晌,才唤来褚七低声嘱托一番。
“属下明白了,少将军放心。”
如此,他才大步朝府门方向走。
洛少将军离了京,这一消息是在半个时辰后才传至云府。云奕听了勃然,险些没气得将身侧的桌子给掀翻。
他一脸怒意,在屋内不停踱着步。
“好你个洛君行,成亲前日竟敢跑了,这是打算让我女儿独自拜堂吗!”
“呸呸呸。”
江氏将人拽住,嗔他一眼,“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我看这半月来,那边对婚事还算上了心的,大抵是军中真有急事才离了京。”
“啊呀夫人,你怎地还帮那小子说起话了?”
早已气过恼过的江氏,此时头脑比谁都清醒,冷着脸坐到桌前,“我不是在帮他说话,是气也无用,明日就要成亲了,你有这空不如好好想想,若他真赶不回来,我们该如何做。”
听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云奕忙凑过去,“夫人可是有了打算?”
“其实圣旨来的那日,阿芙反来安慰我时,我便明白问过。”江氏忆起那日,语气里不自禁透出些许酸楚,“若有机会从这桩亲事里脱身,但恐怕名声会受些损,她还愿不愿。”
“阿芙应了?”
江氏颔首,“所以老爷,我在想,若明日少将军拜堂前赶不回,我们可否借这个由头让婚事就此作罢?”
闻言云奕背起手,望向院中已吐了新蕊的两棵桂花,感慨地眯起眼。多年前那两道小身影绕在树下笑笑闹闹的画面仍记忆犹新,想不到一晃眼的工夫,小丫头已到嫁人年纪。
这事闹成如今局面,说来也怪他。
自阿芙及笄以来,上门求娶的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家世清流才学出众的,只是他私心作祟,又念着女儿年纪尚小还不急,才会通通婉拒,岂料会被赐婚,对方还是那位少将军。
为官,他自是对这位少将军打从心底敬佩和感激,大旭能有今时的安稳日子,少不得他们洛家父子的功劳。
可为父,他却不认为这是个好归宿。世人是如何谣传的他不管,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那是真真实实的,万一哪日真有个不测,他岂不是要亲眼看着女儿变得孤苦一人?
且这位少将军他见过,样貌虽出众,但成日板着张脸,比寒冬坚冰还要冷,阿芙嫁过去,这日子如何过得舒心?
若嫁人后是那般凄苦过日子,倒不如留在家,堂堂一个太傅府还怕养不起不成?不过是数十年后离去前,要多做些安排罢了。
想到此处,他深叹口气,终于下了决定。
“好,就依夫人所言,若明日他赶不回来,我便进宫面见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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