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冷宫的路上叶寒枝一直隐怀担忧,她小心翼翼地偷看了江尘好几眼,发现他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同样都是皇帝的孩子,一个活在冷宫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个则是万众瞩目金尊玉贵。
任谁心里都会生出怨恨不甘吧。
然而她却看不到江尘脸上有任何恼怒怅恨。
这孩子乖巧地依偎在她身侧,就像是一只初探世界的幼兽,温顺又听话。
“喂,叶寒枝!”
一个少年大咧咧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语气蛮横,颇有些颐指气使。
叶寒枝皱着眉头转回身去,远处慢慢走近的少年顿时得意地笑眯了眼睛。
他身形偏壮硕,穿了一身贵族子弟常见的蟹壳青圆领袍,但袖口滚边处皆是用金丝银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纹,身侧一块品相极佳的羊脂玉不住地晃荡着,腰带更是用云锦以最好的苏绣手艺上绣了四爪蟒纹。
叶寒枝敛了敛眉,声音冷淡地行了礼:“二皇子殿下。”
大夏自古立嫡不立长,所以二皇子江扬早已满了十五,他又比一般人长得快,身形快要抵上成年男子了。
二皇子江扬脸上的挑衅一闪而逝,鼻子里喷出不屑的气:“叶寒枝,你入宫做什么?”
自从去年在秋猎中比武他输给叶寒枝,在旁的皇室子弟丢尽了颜面,他就一直对叶寒枝心存愤懑嫉妒。
凭什么她叶寒枝不好好待在闺阁学会三从四德,女工女工,竟然敢练武来和他们这些男人比试切磋争夺高低?
二皇子江扬不喜叶寒枝,殊不知叶寒枝也是厌恶他到极致。
这二皇子江扬从小到大都靠着自己尊贵的身份不思进取,玩时愒日,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属实的草包皇子一个。
偏生他的性情还自幼暴戾,喜怒无常,经常为了一些小事活活打死仆人。
而自从她去年比武赢了江扬,他就像是和她杠上了一般,偶有宫宴盛会擦肩而过,他总要对她出言挑衅阴阳怪气一番。
堂堂七尺男儿,心胸却比绣花针眼儿还小。
江扬一早便看到了叶寒枝身侧那个脏兮兮的瘦弱男孩,语气讽刺:“你这是哪里捡来的小乞丐,也敢把他带进宫里,脏了本宫的眼睛。”
叶寒枝下意识地挡在江尘的面前,语气礼貌却冷漠地答道:“他不是乞丐。”
江扬不置可否地歪嘴笑了笑,话锋突兀地一转:“再过两年你也该议亲了吧?”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讥诮着说道:“你可知道京中有身份的贵族子弟把你当成笑话一样看?不似世家门第出来的有教养的女儿,总爱舞刀弄枪,抛头露面,有谁会愿意娶你呢?”
叶寒枝听闻这些带着侮辱的话语自然心生恼怒,可恨这江扬身为皇子,不是一般的身份,她不想给小姨惹麻烦。正准备充耳不闻之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却像是传闻中的陨星,迅电流光一般从她的身后猛地冲了出来,直直地撞上江扬。
江扬正自顾自说得得意,哪料到有人敢不要命袭击皇子,一时大意不察,又站在鲤鱼池旁的光滑的鹅卵石道上,便被怀里的人狠狠地撞进了池中。
只听一声巨响,池中涌成一坨的锦鲤们像是盛开的花团锦簇般的焰火,四散奔逃。
两个身影挣扎着在水面上扑腾着露出湿漉漉的脑袋,期间夹杂着江扬惊恐的叫喊声。
叶寒枝仅仅是愣了一瞬,立即高声喊道:“来人啊,二皇子落水了!”她虽然打心眼里不想救江扬,可却不得不救。
远处有侍卫稀稀落落地跑过来,叶寒枝看着江尘那颗小小的脑袋逐渐沉入水中,再顾不得女子应有的矜持端方,焦急地跳下了水。
而这时,侍卫们也几乎赶到,看见二皇子那原本华贵却被水泡发得肿胀的外袍,像一个个饺子般争抢恐后地跳入水中,深怕错失了加官进爵的机遇。
幸运的是,两个人都没什么大碍。
叶寒枝后怕地紧紧抱住满身湿透的江尘,用力地捏着他的肩膀,骨节泛白,低声呵斥:“你发什么疯?你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
少年因为被冰冷的池水没顶淹过,此刻单薄瘦弱的身躯一直无意识地打着颤,他微微垂眸,敛住眼底愤怒的情绪,碎发尽湿,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轻声解释:“他骂你。”
叶寒枝无力地松开江尘的肩膀,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一时竟无话可说。
然而江扬可不是什么好打发的善人,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若叶寒枝闭上嘴巴听他几句奚落,他叨叨完自觉无趣也便离开了,可现下江尘将他推进了池子,他岂可善罢甘休?
“听本宫令,把这贱奴拿下,当场杖毙!”
果不其然,远处的江扬裹着侍卫的披风眼神怨毒地望了过来,他从小到大何时吃过这样大的亏?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当然,他可不准备放过叶寒枝:“谋害皇子,其罪当诛,这罪名之重根本不需让父皇定夺,你们直接将叶寒枝也就地正法!”
“我看谁敢?”叶寒枝柳眉倒竖,毫不犹豫地甩出腰带里的软剑,剑光如霜。
在场的侍卫的确是不敢轻易动手的,因为二皇子江扬虽是龙子,可他生母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宫人,他自己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明宣帝也不怎么喜欢江扬,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子。
但叶寒枝却是工部尚书嫡长女,外祖是手握重兵的国公,她还是最得圣宠的卫贵妃的亲侄女,连一般的皇亲国戚都不敢冷落怠慢她,只有江扬这个愚钝如猪又自命不凡的纨绔意识不到拉拢叶寒枝的重要性,处处挑衅,以为自己是皇子身份,便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怜了侍卫们不敢惹暴跳如雷的江扬,也不敢缉拿身份不凡的叶寒枝,一时间都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陛下驾到——”宦官尖利的声音划破沉凝的气氛,江扬脸上满是狂喜,连爬带摔地扑到了那明黄的身影前:“父皇,求父皇给儿臣做主啊!”
叶寒枝心底一沉,手心里满是冷汗,她知道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江尘恐怕却大祸临头。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明宣帝连眼皮都没掀,狠狠地踢了江扬一脚:“滚开!”
他扭过头,只直直地盯着叶寒枝,叶寒枝被他盯得浑身一颤,她无法形容这样的眼神,像是困兽犹斗,孤注一掷,明明已经绝望到了极致,却像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那最后的救命稻草。
叶寒枝现在的确是明宣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知道卫荣有多喜欢这个侄女,说是把她当成了亲女儿一般宠溺也毫不夸张,叶寒枝的话在卫荣的心底有着很重的分量。
明宣帝满脸急切,额上坠满了晶莹的汗珠,全然不似他平日里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叶寒枝,快跟朕来!”
叶寒枝满腹疑惑,呆愣在原地:“陛下?”
却只见明宣帝身形摇摇欲坠,哪里还像是权势滔天无所畏惧的皇帝,他目眦欲裂,声音蹙迫:“快点,只有你能劝得了你小姨了!”
小姨?叶寒枝满脑子空白,小姨发生何事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立马提起裙子跟着明宣帝的仪仗飞奔向卫贵妃的长信宫,一路上大惑不解,如坠五里雾中,但因为担忧着小姨的安危却心急如焚,不敢耽搁半分。
江尘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后,很识时务地不多嘴半句。
叶寒枝自然对小姨的长信宫位处何方很是了解,但此刻她却宁愿相信是自己记错了位置。
那燃着黑色浓烟气味难闻的宫殿,怎么可能是卫贵妃的长信宫呢?
滚滚浓烟中,一个火红的身影屹立其中。
像是傲雪凌霜的玉霄神,亦或是宁可枝头抱香死的霜下杰。
明宣帝眼里闪过不可置信,他身躯颤抖,竟然从半空中的肩舆跌落,狠狠地摔在地上,无数宦官一拥而上想要扶住他,他却恶狠狠地甩开宦官们,像是疯了一般地奔向长信宫,嘴里不住地低声喃喃卫贵妃的闺名。
一炷香之前,平日文文弱弱的卫贵妃爬上了长信宫高达三丈的庑殿顶上,凄声质问着他那赤金缠丝盘螭镯。
叶寒枝并不知道,她离开的这短短两三个时辰,卫贵妃经历了什么。
当她心死如灰地烧着自己年少时心上人的画像之时,却不慎打翻火盆,手忙脚乱之下跌落在地,带了数十年最钟爱的赤金缠丝盘螭手镯猝不及防的碎裂,却让她得知了一个可怖的真相。
那手镯实属巧夺天工,赤螭栩栩如生,无一处不精妙绝伦,是天下名匠牧云之雕刻了整整一年的关山之作,为明宣帝的心爱之物,他在与卫贵妃少年大婚之夜,亲手为她戴上,于卫贵妃更是有着无法言说的重要意义。
谁能想到这手镯里面竟然有夹层,而那里面被研磨成珍珠大小的淡褐色药丸让卫贵妃失了方寸,当她急宣心腹太医为她解惑之时,一个掩藏了数十年不孕的可怕真相终于揭开帷幕。
卫贵妃这才惊觉,那个睡在她枕边夜夜说着爱她的男人有多无情,有多狠心。
幼时无知的她跌入了这个男人精心编织的情网,从此拉上整个卫家为他的矛,为他的盾,为他披荆斩棘,甘之如饴。
太医被她禀退之后,她坐在红木梳妆镜前,面容平静地卸下自己雍容奢华的贵妃头面和浓妆,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她省亲之时,那跪在古佛青灯前的姐姐在她面前絮絮念叨:“世间九万字,情字最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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